王启年走出配电室,把那扇死沉的铁门在身后轻轻的带上。
锁芯“咔哒”一声归位,这动静在他听来,比什么音乐都好听,是他人生新篇章的开场。
他习惯性的整理了下自己的衣领袖口,动作很仔细,就好像他刚才干的不是安炸弹,只是一次普通的线路检查。
搞定了。
虚脱跟兴奋混在一起,一股说不出的感觉顺着他脊椎往上蹿,让他浑身都发抖。
虚脱是因为过去一钟头实在是太紧张了。至于兴奋,那感觉就像一团火,快要把他的理智给烧没了。
三十分钟。
只要三十分钟,那颗来自德意志帝国的精密玩意儿,就会在剧院的心脏位置,开出一朵毁灭的火花,用最大的动静,给戴笠还有那个该死的活阎王楚风送行。
而他,王启年,作为这场天谴大戏的唯一导演,会悄悄走掉,没人知道是他干的。
他抹了把额头上紧张渗出的冷汗,长长的舒了口气。
他几乎能想到明天山城各大报纸的头版头条,能想到军统上下那些过去对他指手画脚的同事们,脸上那种震惊恐惧跟不敢相信的表情。
他们永远想不到,干这事的人,会是那个在他们面前总是点头哈腰端茶倒水的王秘书。
田宫将军许诺的黄金,东瀛帝国给的新身份,还有那个快到手的带花园游泳池的漂亮洋房......所有东西都在眼前晃悠。
他甚至想起了田宫将军给他看的那张照片,一个长相好看气质又温柔的东瀛女人,笑的还有点害羞,那是将军给他安排的新老婆,是他当帝国功臣该得的奖赏。
在一个全新的国家重新开始,他会像个英雄一样重生,再也不是那个看人脸色,低头做小的秘书了。
他的嘴角,不受控制的咧开一个得意又病态的笑。
他把收拾好的公文包夹在胳膊下面,脚步轻快的走向预定撤离路线的第一站,也就是后台区域最东边的员工专用通道。
后台里乱哄哄的,什么声音都有。演员穿着华丽戏服匆匆走过,道具师推着死沉的布景来回跑,嘈杂的说话声跟远处主舞台隐约传来的掌声混在一起。
王启年带着一股子高高在上的感觉在里面走,自己就像个皇帝,冷漠的看着这帮忙忙叨叨什么都不知道的普通人。
没人知道,他们的命,还有这座剧院的命,都攥在这个长得不咋样提着公文包的男人手里。
那条通道很偏,直通剧院后巷,是他提前看过无数次的最安全也最快的撤离点。
但他走到通道口,脚步却猛的一顿。
那扇本该开着的木门,现在关的死死的。
他心里闪过一丝烦躁。这节骨眼上,哪个不长眼的蠢货把紧急通道给锁了?
门口还站着俩穿剧院服务生制服的年轻人,站得跟标枪一样直,表情冷冰冰的,跟周围吵闹忙乱的环境完全不搭。
他们不像站岗,倒像是钉子,被钉在那儿了。腰板挺得过直,下巴微微收着,那绝对是军人才有的标准姿势,普通服务生不可能这样。
他们那两双眼睛冰冷又空洞,直勾勾看着前方,对周围的吵闹声像是没听见,跟两个没魂的蜡像似的。
王启年心里咯噔一下,一股不祥的预感冒出来,像有根冰针轻轻扎了下他的心脏。
可他脸上还装着镇定,可能真是自己想多了。他端起机要秘书的官僚架子,皱着眉走上前,用一种不许人质疑还带着官威的口气,很不爽的问:“这里怎么回事?为什么把门关了?”
其中一个服务生面无表情的转向他,稍微弯了下腰,语气平的像在背课文:“报告长官,后台线路检修,这条通道临时封闭,暂停使用。”
那弯腰的动作特别敷衍,那话听着更像在下命令,不是在解释。
线路检修?
王启年眉头皱的更紧。安保方案是他亲手审的,上面根本没这一项。
他心里的那点不祥预感开始快速放大。但他还是硬压了下去,也许就是某个安保部门的蠢货自作主张,这种事在官僚体系里不少见。
他没多说,只是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转身走向另一边的备用撤离点,就是通往装卸区的二号货运通道。
他不能在这种小事上浪费时间。
他的脚步,不自觉的快了点。刚才那种搞定了的轻松感正在飞快消失,心里开始莫名其妙的烦躁起来。
主舞台方向传来的掌声,现在听着倒像是在嘲笑他,给他倒数计时。
二号通道就在不远,那扇大铁皮门开着,看着没啥问题。
王启年心里稍微松了口气,觉得自己刚才确实想太多了。
他正准备快步过去。
可刚走到通道口,又有俩穿一样制服的服务生从门后头闪出来,拦住了他。
还是那副僵硬的样子,还是那双死鱼眼。他们跟两个设定好程序的木偶一样,严丝合缝的堵死了那个宽敞的出口。
“长官,请留步。”
“又怎么了?”王启年的声音里已经有了压不住的火气,他感觉自己好不容易撑住的冷静,正在一点点的碎掉。
“报告长官,消防部门正在进行临时消防演练,此通道临时封闭。”
这回,俩服务生连弯腰都省了,就跟两尊没感情的石像,死死的堵在门口。
消防演练?!
这四个字,像个炸雷,在他脑子里“轰”的炸开了。
消防演练?!在军统最高级别的嘉奖大会上搞消防演练?!谍王戴笠本人就在会场,搞这种会引起大恐慌的演练??
这种荒唐愚蠢到家的借口,已经不是解释了,这是赤裸裸的宣告。
宣告这就是个陷阱。
一个专门给他准备的,残忍的玩笑。
他不是傻子。
一次是巧合,两次就绝对是阴谋!!
一股凉气,瞬间从他脚底板直接冲上脑门,让他浑身汗毛都竖起来了。
他猛的转身,再也顾不上装了,几乎是小跑着冲向第三个出口,那是后台最深处一个平时倒垃圾的最不起眼的后门。
他现在就一个念头,离开这里!立刻!马上!!
他撞开挡路的人,也顾不上听人家骂,公文包在他胳膊下疯狂的晃,感觉随时都要飞出去。他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跟打鼓一样,还有肺里缺氧发出的,那种破风箱一样的喘气声。
这条他熟的不能再熟的走廊,现在却像一条走不到头的,通向地狱的迷宫。
可当他气喘吁吁的跑到那个挂满蜘蛛网还有股馊味的后门口时,彻底绝望了。
那扇破木门,被人用一根又粗又锈的铁棍从外面死死的别住了。那根铁棍那么粗暴直接,充满了不容商量的判决感。
门上还贴了张新白纸,黑墨水写着几个大字:仓库盘点,禁止出入。
那工整的字,在他看来充满了黑色幽默,就像是提前给他写好的讣告。
王启年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劲,踉跄的退了两步,后背重重的撞在冰凉的墙上。
他所有的退路,全被堵死了。
他终于停下,茫然的看了看四周。
也就在这时,他发现周围安静了。之前那乱糟糟的声音,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停了。
不知什么时候,这条原本空荡荡的后台走廊里,突然多了好多工作人员。有的在擦墙,有的在整理道具,还有的在小声说话,看着都在忙自己的事。
但现在,他们全都停下了手里的活。
那个擦道具枪的男人,慢慢放下手里的枪,眼神跟鹰一样锁定了它。那个整理戏服的女人,任由一件漂亮的丝绸裙子从手里滑掉,她的目光像刀子。那俩原本小声说话的工人,也同时转过头,动作齐刷刷的让人心里发毛。
他们不装了。
他们就那么静静的站着,形成一个看着松散其实水泄不通的包围圈。一双双冰冷的带着审视的目光,像看不见的线,从四面八方缠过来,把他牢牢的锁在走廊中间。
他甚至有种错觉,这些人的动作跟呼吸,都带着一种怪异又统一的节奏。
这哪是剧院后台。
这分明是一座巨大的,专门给他准备的笼子!一个布置好的陷阱!!
他的大脑空白了,巨大的恐惧感一下子淹没了他。
怎么会?他们怎么会知道?!计划完美无缺,每个环节都推算到最细了,怎么可能暴露?!
他感觉自己的心脏在疯狂的跳,撞得胸口咚咚响。冷汗瞬间湿透了后背,那件烫的笔挺的制服,黏糊糊的贴在身上,又冷又沉。
他脸白的跟纸一样,嘴唇不住的发抖,想喊却喊不出来,喉咙里跟塞满了沙子似的。
他扶着冰凉的墙,腿一软,身体不受控制的往下滑。
脑子里,老婆温柔的笑脸,田宫将军许诺的金条,那栋带花园的洋房......所有的一切都在飞快的闪过,然后被眼前这些冰冷没一点感情的眼睛,碾的粉碎。
他终于明白,自己暴露了。
从他踏进这剧院的第一秒起,他就已经是一头掉进陷阱的野兽。
他不是猎人,他才是那个最可怜的猎物。
就在他彻底掉进绝望深渊的时候,一阵不快不慢的脚步声,在安静的走廊里响起来。那脚步声很轻,却像一把重锤,一下一下,准准的敲在他心上。
脚步声停在他身后。
他不敢回头,他能感觉到一个冰冷的气场,跟真的一样,把他身边最后一点空气都给抽干了。
一个平静到没一点感情的声音,在他身后幽幽的响起来,就像从地狱里传来的低语。
“王秘书,是在找什么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