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台崭新的“工农-5型”拖拉机,像两个威风凛凛的钢铁巨人,停在服务队门前的空地上,引得过往行人无不侧目。绿色的漆皮在春日阳光下闪闪发亮,柴油的味道混合着新铁的气息,宣告着一种全新的力量。
看热闹的人多,但真正敢问价的却少。这年头,一台拖拉机的价钱,对绝大多数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来说,是个天文数字。
陈山河也不急,他把详细的价目表和“分期付款、以旧换新”的细则用大红纸写得清清楚楚,贴在墙上最显眼的位置。他知道,需要给人们一点消化和盘算的时间。
果然,几天后,第一个真正有意的买家上门了。
是屯子里的富户,赵福贵。赵福贵五十多岁,精瘦,眼珠子转得滴溜溜快,是屯里有名的“算破天”。他围着拖拉机转了好几圈,这摸摸,那敲敲。
“山河,这铁牛,真像宣传的那么有劲?一天能犁十亩地?”赵福贵眯着眼问。
“赵叔,机器这东西,看人开,也看地况。正常使用,八九亩没问题,顶好几头牲口。”陈山河实话实说。
“价钱呢?能少点不?”赵福贵开始砍价。
“赵叔,这是县里的统一定价,我们就是代销,利润很薄。主要是为了方便乡亲。”陈山河把价目表指给他看,“不过我们可以提供一年的保修,油料和简单配件,我们这儿也能买到。”
赵福贵咂咂嘴,眼珠一转,压低了声音:“山河,你看这样行不?这机器,我要了。但眼下春耕,钱不凑手,我先付一半,剩下的……等秋收卖了粮,连本带利一起给你,咋样?”
赊账!
陈山河心里咯噔一下。这是他最担心的情况。拖拉机价值巨大,赊出去一台,万一秋后收不回款,对刚起步的服务队将是致命打击。赵福贵虽然是富户,但人心隔肚皮,秋后粮价如何,他家收成怎样,都是变数。
“赵叔,不是我不信您。”陈山河面露难色,“这拖拉机是县里赊给我们的,我们得定期回款。您这一半……确实有点为难。要不,您再凑凑?或者,考虑一下分期付款,首付多付点?”
赵福贵把脸一板:“咋?信不过你赵叔?我赵福贵在屯子里几十年,啥时候赖过账?秋后粮食进屋,还能差了你这点钱?”他声音提高,引得店里其他顾客都看了过来。
气氛有些僵。
这时,一个怯怯的声音在旁边响起:“山河兄弟……俺……俺也想问问。”
陈山河转头,是屯西头的杨老五。杨老五是个老实巴交的庄稼汉,家里劳力少,地又多,往年都是求爷爷告奶奶借牲口耕地,没少受憋屈。他搓着粗糙的手,眼巴巴地看着拖拉机,眼神里全是渴望,又带着显而易见的窘迫。
“杨五哥,你说。”陈山河语气缓和下来。
“俺……俺家情况你知道,一下拿不出那么多钱……”杨老五脸涨得通红,“俺听说能分期……首付得多少?俺……俺把家里那口过年猪卖了,再借点,不知道够不够……”
看着杨老五那布满皱纹的脸上急切又卑微的神情,陈山河心里很不是滋味。他知道,杨老五这样的农户,才是最需要拖拉机来提高效率、摆脱困境的人。
一边是精于算计、要求赊账的富户赵福贵,一边是诚恳迫切但确实困难的杨老五。
怎么选?
如果只考虑风险,显然不该赊账,甚至对杨老五这样的困难户,更应该谨慎。
但服务队成立的初衷是什么?不就是为了给乡亲们提供便利,尤其是在这分田到户的节骨眼上?
陈山河迅速权衡着。他看了一眼一直没吭声、却在默默擦拭铁锤的郑怀古。老头子虽然没说话,但眉头也微微皱着,似乎也在思考这个难题。
“赵叔,”陈山河转向赵福贵,脸上带着诚恳的笑,“您的信誉,屯子里谁不知道?不是信不过您。主要是县里那边卡得紧。这样行不行,您这单,首付再多加一成,剩下的秋后结清,我给您做个保,跟县里说说情。但利息……就按信用社的利息算,您看咋样?”
既给了对方面子,没有完全拒绝,又设置了门槛,降低了风险。
赵福贵眼珠转了转,盘算了一下,多付一成现钱虽然肉疼,但能早点开上拖拉机,还能赊账,也算达到了目的。他最终点了点头:“行!就冲你山河这话,赵叔信你!就这么办!”
搞定赵福贵,陈山河松了口气,又看向一脸紧张的杨老五。
“杨五哥,”陈山河语气更加温和,“你的情况我了解。首付……你看这样行不,你尽最大能力凑,凑多少算多少。剩下的,分期两年还清,利息我给你算最低的。但咱们得签个正式的合同,找屯干部做个见证。你看成不?”
杨老五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激动得嘴唇都在哆嗦:“成!成!山河兄弟!太谢谢你了!你……你这是救了俺一家啊!俺就是砸锅卖铁,也一定按时还钱!”
当下,陈山河就拿出早就准备好的格式合同(这是他根据前世模糊记忆和自己理解草拟的,在这时候绝对算新鲜事物),仔细跟赵福贵和杨老五说明了条款,然后带着他们去找老支书做了见证,按了手印。
看着赵福贵和杨老五各自怀着不同的心情,但都充满期待地围着那两台即将属于他们的拖拉机转悠,陈山河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却又提起了另一块。
这两笔生意,尤其是杨老五这笔,风险不小。但这世上,哪有没风险的生意?
“你小子,胆子忒大。”一直沉默的郑怀古突然瓮声瓮气地开口,他看着杨老五的背影,“那杨老五,万一秋后收成不好……”
“郑师傅,”陈山河看着远处已经开始泛绿的田野,声音平静却坚定,“咱们这服务队,不能光盯着赚钱。得分人。赵福贵那样的,得按规矩来。杨老五这样的,能拉一把,就得拉一把。再说了,咱把拖拉机卖给他,他地种好了,收成上来了,不就还得起钱了?”
郑怀古愣了一下,低头看了看自己布满老茧的手,又看了看陈山河年轻的侧脸,没再说话,只是拿起锤子,走到砧子前,更加用力地敲打起来。叮当之声,似乎比往常更响亮了些。
陈山河知道,这倔老头,是认可了他的做法。
两台拖拉机的售出,像在平静的湖面投下了巨石。服务队的信誉和名气,达到了一个空前的高度。前来咨询、购买农具、甚至只是来看看热闹的人络绎不绝。
陈山河知道,更大的挑战,还在后面。但此刻,他站在店门口,闻着空气中柴油、铁屑和新木混合的味道,感受着脚下这片土地蓬勃的生机,心中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力量。
这第一步,他迈得虽然惊险,却扎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