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山河拎着工具箱,顶着刀子似的西北风,深一脚浅一脚地往生产队仓库走。雪壳子硬邦邦的,踩上去咯吱作响,每一步都带着一股豁出去的狠劲儿。
屯子不大,几十户人家,泥坯草房歪歪扭扭地趴在雪地里,烟囱里冒出的炊烟都显得有气无力。路上碰见几个缩着脖子抄着手赶去上工的老乡,看见陈山河,眼神都有些躲闪,带着点看二流子的鄙夷,又有点怕惹事的回避。
陈山河心里门儿清。前世这时候,他就是屯子里人嫌狗不待见的主儿,偷奸耍滑,喝酒闹事,除了那张随了他早死的娘、还算周正的脸,几乎一无是处。要不是家里还有个病恹恹的老娘撑着,加上老辈人定下的娃娃亲,李杏枝那样的好姑娘,打死也不会落他手里。
想到李杏枝刚才那受惊小鹿似的眼神,陈山河心里又是一阵抽痛。他暗暗攥紧了拳头,脚下的步子迈得更大了。
生产队仓库在屯子东头,是个挺大的土坯院子,院墙都塌了半截。仓库那两扇对开的破木门,其中一扇歪斜着,门轴大概坏了,冷风正嗖嗖地往里灌。记分员赵大嗓裹着件破棉袄,踩着脚在门口等着,脸冻得青紫。
“磨蹭啥呢?属蜗牛的?赶紧的!里面冻着的土豆种都快成冰疙瘩了!”赵大嗓看见陈山河,没好气地吼了一嗓子,唾沫星子差点冻成冰。
陈山河没像往常那样顶嘴或者嬉皮笑脸,只是点了点头,快步走到门前,放下工具箱,伸手摸了摸那扇歪斜的门板,又看了看门轴和底下的石臼。
“赵叔,是门轴下头的榫头朽了,吃不住劲,加上门板沉,就给别歪了。”陈山河声音平静,带着一种不符合他年龄的沉稳。
赵大嗓愣了一下,这小子今天咋回事?说话还像模像样的。他狐疑地打量了陈山河两眼:“能修不?可别瞎整,整坏了队里可没新门板给你换!”
“能修。”陈山河说着,已经打开了工具箱。里面是他爹留下的老家伙事儿,刨子、凿子、锯子、斧头,虽然旧,但刃口都磨得锃亮,看得出他爹生前是个细致人。
他没急着拆门,而是先找了根粗木棍,把门板暂时支好,防止它彻底倒下来。然后,他蹲下身,仔细检查门轴下方承重的石臼和门墩。果然,石臼因为年头久了,边缘有些破损,导致门轴下落时吃劲不均。
“赵叔,麻烦您帮我找几块结实的石头片子,再弄点黄土泥来,要有点黏性的。”陈山河头也不抬地吩咐。
赵大嗓更纳闷了,修门要石头片子黄泥干啥?但他看着陈山河那专注的侧脸,到嘴边的质疑又咽了回去,嘟囔着“就你事儿多”,还是转身去找了。
陈山河要这些东西,自然有他的道理。光是修门轴榫头,治标不治本,用不了多久还得坏。他要借着修门的机会,把这门的基础也加固一下。这活儿,前世他后来跑工地当小工的时候见过老师傅弄过,现在不过是提前用上。
等赵大嗓把东西找来,陈山河已经用凿子把朽坏的榫头清理干净,又用锯子截了一段仓库里找来的硬木方,比划着开始重新做榫头。他的动作不算快,甚至有点生疏,毕竟这双手很久没摸过这些工具了。但每一个步骤,下凿的角度,用锯的力道,都透着一股子沉稳和专注。
赵大嗓一开始还抱着膀子在旁边看热闹,准备随时挑刺。可看着看着,眼神就变了。这小子,手上活儿居然这么利索?那榫头做得严丝合缝,那刨子推出来的木花,又薄又匀,跟他爹老陈头在世时的手艺都有得一比了!他啥时候学的?以前咋没看出来?
陈山河没理会赵大嗓惊讶的目光。他全神贯注,仿佛整个世界就只剩下手里的木头和工具。他将新做好的榫头安装好,然后用石头片垫平、加固了石臼底部,再用和好的黄泥仔细填补缝隙,抹平。等泥半干,他才小心翼翼地将门板复位。
“赵叔,搭把手,试试。”陈山河招呼道。
赵大嗓将信将疑地上去,两人一起用力,将那扇沉重的木门抬起,对准位置,缓缓放下。
“嘎吱——”一声轻响,门轴稳稳地落进了修葺一新的石臼里。
陈山河松开手,轻轻推动门扇。
门,开了,关了,严丝合缝,顺滑无比。再也听不到之前那种刺耳的摩擦和摇晃声。
“嘿!神了!”赵大嗓忍不住叫出声,上前自己来回推拉了几下,脸上满是惊奇,“行啊,山河!你小子还有这一手?比你爹当年也不差啥了!”
陈山河笑了笑,没说话,开始收拾工具。他知道,这只是开始。
“对了,山河,”赵大嗓态度明显热络了不少,凑过来低声道,“仓库这门是修好了,可咱队部办公室那几张破桌子破椅子,还有会计那算盘框子都快散架了,你看……能不能抽空也给拾掇拾掇?我跟队长说说,给你算工分!”
陈山河心中一动。机会来了。他面上不动声色,手上收拾工具的动作没停:“赵叔,工分是队里定的,该多少是多少。不过,我这儿刚定亲,家里啥情况您也知道,光指着工分,年底分那点粮食和钱,不够嚼用……”
赵大嗓是明白人,立刻听出了弦外之音:“你的意思是?”
陈山河抬起头,看着赵大嗓,眼神清澈而坦诚:“赵叔,我想着,能不能跟队里商量商量。这些零碎木匠活,我包了,保证给修得妥妥的。工分呢,该算还算。另外,要是谁家有个桌椅板凳、箱箱柜柜需要修修补补的,您帮着言语一声,我收点手工钱或者粮食啥的,贴补家用。您看……这不合规矩吧?”
赵大嗓眯着眼琢磨起来。这年头,私下搞点小手艺换钱换粮,属于“资本主义尾巴”,理论上是不允许的。但屯子里谁家没个难处?偷偷摸摸互相帮衬的事儿多了去了,队里也是睁只眼闭只眼。陈山河这小子,以前浑是浑,但今天这手艺和谈吐,像是换了个人。而且他刚定亲,家里困难也是实情……
“嗯……”赵大嗓沉吟了一下,压低声音,“你小子,倒是会找门路。行,队部这些活儿,我跟队长说说,工分照算。至于别人家的……我帮你留意着,但你自己也机灵点,别太张扬,明白不?”
“明白!谢谢赵叔!”陈山河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脸上露出真诚的笑容。有了赵大袖这个记分员暗中行个方便,他的第一步就算迈出去了!
收拾好工具,陈山河跟赵大嗓打了声招呼,拎起工具箱往回走。寒风依旧凛冽,但他感觉浑身都热乎乎的。
经过屯子中间那口老井时,他看见几个老娘们正在那儿挑水,叽叽喳喳地说着闲话。
“听说了没?老陈家那小子,今早儿像是变了个人似的,还跟李杏枝说人话了?”
“真的假的?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别是又憋着啥坏呢吧!”
“我看悬,狗改不了吃屎……”
陈山河脚步顿了顿,随即挺直了腰板,迎着那些或好奇或鄙夷的目光,坦然走了过去。他甚至对着那几个嚼舌根的老娘们点了点头,算是打招呼。
那几个女人顿时像被掐住了脖子,声音戛然而止,面面相觑,一脸活见鬼的表情。
陈山河心里冷笑。闲言碎语?这才哪到哪。等着吧,用不了多久,你们就得换一副嘴脸。
他加快脚步,往家走。心里盘算着,修好了队里的东西,挣了工分,下一步,就得想办法弄点实实在在的进项。光靠修补,来钱太慢。他得琢磨点别的。
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破院门,一股熟悉的、带着柴火气息的家的味道扑面而来。虽然穷,虽然破,但这一世,这里有了温度。
李杏枝正蹲在灶坑前,小心翼翼地往锅里添水,准备做午饭——其实也就是一锅能照见人影的稀粥和几个窝窝头。听见动静,她吓得一哆嗦,手里的水瓢差点掉地上。
陈山河看着她那惊惶的样子,心里一酸,放柔了声音:“我回来了。”
他把工具箱放在墙角,走到灶前,看了看锅里清汤寡水的东西,眉头微皱。
“杏枝,晚上别喝粥了。”陈山河说道。
李杏枝茫然地抬头看他。
陈山河从破棉袄内兜里,掏出刚才赵大嗓硬塞给他的两个还带着体温的玉米面饼子——那是赵大嗓自己的午饭,算是感谢他修好了门。
“先垫吧一口。”陈山河把饼子塞到李杏枝手里,触手一片冰凉,但饼子却是温热的。“晚上,我说了,咱们吃干的。”
他转身,目光落在院子角落里那堆劈好的柴火上,又看了看空荡荡的鸡窝。
得先让这个家,有点烟火气,有点活气。
他挽起袖子,对还在发愣的李杏枝露出一个笑容:“来,帮我烧火。咱们先把炕烧得热热乎乎的!”
李杏枝看着手里金黄的玉米饼,又看看陈山河在灶前忙碌起来的背影,鼻子一酸,眼泪差点又掉下来。但她使劲忍住了,低下头,小声应了一句:
“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