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月之后,太行山谷。
议事大帐内,气氛前所未有的热烈。
“禀大贤良师、军师!”
一名原是甄家书佐,如今已换上太平道麻衣的管事,正躬身呈上一卷竹简。
他的神情激动,双手甚至微微颤抖。
“按照军师所授‘账目法’,谷中所有库藏物资已重新清点登记完毕!”
“盐、铁、布匹、药材……各类物资分门别类,出入皆有记录,一目了然!”
“再不会出现往日那般账目混乱,随意支取的情况了!”
贾诩接过竹简,只扫了一眼,便满意地点了点头。
竹简上,用统一的格式清晰地记录着各类物资的数量、存放地点、负责人,甚至连预计消耗速度都有备注。
专业。
这便是专业的力量。
另一边,张宝也拿着一份记录着密密麻麻符号的木板,兴奋地对张皓喊道。
“大哥!你看!”
“有了这些书佐帮忙,咱们的‘积分制’也改了!”
“如今谁干了多少活,能换多少积分,积分能换什么东西,全都张榜公布,写得明明白白!”
“现在大伙儿的干劲,比以前高了十倍不止!”
张宝指着木板,唾沫横飞。
“以前吃大锅饭,干多干少一个样,总有懒汉磨洋工。”
“现在不同了!‘公社’保证所有人饿不死,但想吃肉、想换新衣、想给娃多领一块糖,就得靠自己挣积分!”
“这法子太管用了!”
张皓看着精神面貌焕然一新的众人,心中豪气顿生。
他站起身,目光扫过帐外。
新建的“宣教亭”下,几位同样来自袁家“大礼”的塾师,正带着一群半大孩子,摇头晃脑地诵读着。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
稚嫩的读书声,如同初生的嫩芽,为这片铁血与汗水浸泡的土地,注入了前所未有的生机。
粮食,有了。
制度,理顺了。
甚至连文明的种子,也开始慢慢播下。
张皓深吸一口气,只觉胸中一股澎湃的力量将要炸开。
他猛地一拍桌案,声音响彻整个大帐。
“温饱已足,当求强盛!”
“传我将令,召集所有工匠,本座要亲自看看,咱们的家底,究竟能造出些什么宝贝来!”
……
酿酒工坊内,酒香四溢。
“成了!主公!成了!”
一名老匠人激动得满脸通红,小心翼翼地从一个古怪的陶制管道末端,接了一小碗清澈的液体。
那液体刚一出现,一股远比寻常浊酒浓烈霸道的香气,便瞬间充满了整个工坊。
“此酒,乃是依照主公所授‘蒸馏之法’,将红薯酒反复蒸腾、提纯所得!”
张皓接过酒碗,只闻了一下,便感觉一股热流直冲脑门。
烈!
太烈了!
旁边一个年轻工匠按捺不住好奇,趁人不备,用勺子舀了一勺送进嘴里。
下一刻,他脸红成猪肝色,摇头晃脑地向后倒去,转眼便鼾声如雷。
众人先是一惊,随即爆发出哄堂大笑。
“哈哈哈,王二这厮,真被一勺酒给放倒了!”
张皓也大笑起来,心情舒畅无比。
他举起碗,对众人道:“此酒霸道,估计是驴喝了也遭不住吧?以后便叫‘闷倒驴’吧!”
“好!”
工匠们轰然叫好,气氛融洽到了极点。
然而,当张皓一行人来到造纸工坊时,气氛却截然不同。
“主公……这……这纸……”
工匠头子一脸羞愧,呈上几张新造出来的纸。
那纸色泽暗黄,质地粗糙,上面甚至还能看到没捣碎的草茎。
一名工匠想展示一下纸的韧性,双手捏住两边,轻轻一用力。
“刺啦——”
纸应声而裂,碎成了两半。
工匠的脸瞬间涨得通红,尴尬地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贾诩拿起一张,用手指捻了捻,又沾了点墨,冷静地评价道:“质地粗脆,墨迹湮散,不堪书写。”
一句话,给这批“成果”判了死刑。
工坊内的气氛瞬间降到冰点。
张皓却不以为意。
他拿起一张粗糙的黄纸,随手揉成一团,又缓缓展开。
“书写不行,不代表它一无是处。”
他看向众人,语出惊人。
“此物虽粗,但比起树叶竹片,拿来如厕,是不是要好上千百倍?”
“包裹寻常物件,比起昂贵的绢帛,是不是要划算得多?”
在场所有人,包括贾诩在内,全都愣住了。
用……用纸来擦屁股?
这……这是何等奢侈,何等……难以想象的举动!
张皓看着他们呆滞的表情,心中暗笑,继续说道:“此乃‘草纸’,功在卫生!此乃‘包装纸’,功在便民!”
“传令,此二物继续生产,改进工艺!首批成品,优先配给各营卫生所和谷中仓库!”
虽然众人依旧觉得匪夷所思,但大贤良师的话就是神谕。
原本的废品,竟被赋予了全新的价值。
最后一站,是水泥工坊。
这里最为混乱,地上到处是失败的灰色块状物。
一名工匠献宝似的捧来一块看起来最完整的“水泥块”。
“主公,这块最结实!”
张皓伸手接过,入手颇沉。
不料手一滑,那水泥块“啪”地一声掉在地上,干脆利落地摔成了七八瓣。
工匠的脸色瞬间煞白。
张皓却不怒反笑,俯身捡起一块碎片,用力一掰。
“哈哈哈,无妨!无妨!”
他大笑道:“虽脆,但至少比泥巴捏的要结实多了!证明路子是对的!”
“记下来!此配比,石灰少了,黏土多了,脆性太大,需改进!”
他的笑声,驱散了所有人的紧张和沮m丧。
在整个巡视过程中,贾诩的目光却偶尔会飘向人群中的几个角落。
那里,有几个手艺精湛的工匠,始终埋头干活,不与众人同乐。
他们的脸上没有喜悦,没有好奇,只有一种深入骨髓的麻木。
当周围人因“闷倒驴”而欢呼时,他们在检查工具。
当众人因“草纸”而震惊时,他们在清理废料。
他们的眼神,像一潭死水,偶尔荡起的涟漪,是压抑不住的仇恨。
……
夜。
议事大帐。
烛火摇曳。
“主公,”张宝和褚燕在争论,“如今燃料和人手都紧张,我看那造纸和水泥,纯属白费功夫,不如把力气都用在酿酒上,换成钱粮才是正经!”
张皓沉吟不语。
贾诩放下手中的竹简,缓缓开口:“酒,可快速变现,解燃眉之急,当为优先。”
“纸,关乎政令传达,文化传承,若能成,其利在千秋,当维持改进。”
“水泥,按主公的说法,此物若成,可修桥修路,修建水利,乃国之基石,当为长期投入。”
张皓闻言,豁然开朗,一锤定音。
“就按军师说的办!”
待张宝和褚燕领命离去,贾诩却并未离开。
他压低了声音,轻声道:“主公,袁家送来的那批人里,有几位手艺精湛却行事诡异的匠人。”
“依诩之见,这些人不宜放在一处,更不宜让他们接触核心工艺。”
“可将他们分派到不同工坊,做些无关紧要的活计,以观后效。”
张皓摆了摆手,有些不以为然。
“文和多虑了。”
“不过是些没了爪牙的丧家之犬,还能掀起什么风浪?”
“咱这谷内,四十万忠心耿耿的教众看着,他们什么都做不了!”
贾诩见状,便不再多言,只是眼底的幽光,愈发深邃。
……
同一时刻,山谷外数十里的一处密林中。
一名袁军斥候,正向一位身着儒衫的文士低声汇报。
“……大人,那张角在谷中大搞兴建,又是酿酒,又是造纸,还弄什么‘水泥’,谷中数十万人,竟被他治理得井井有条,俨然一派兴旺之景!”
文士听得心惊肉跳,张角的发展速度,远超他的想象。
“还有一事……”斥候的声音压得更低了,“小人听闻,近日冀州、乃至颍川的士林之中,都有流言在传……”
文士心中一紧:“何事?”
斥候凑到他耳边,一字一句地说道:
“传言说……欲救卢植卢尚书,需有三百名士子,在正旦之前,自愿入太行山,为黄巾教众启蒙授业一年。”
“若……若正旦之日,人数不足……”
“那只能说明卢尚书德行有亏,教出来的门生故旧皆是些贪生怕死之辈。”
“张角会在正旦那天,亲手送他上路。”
文士浑身一震,倒吸一口凉气。
他猛地抓住斥候的衣领:“消息从何处传出?!”
斥候吓得连连摇头:“查……查不出来,突然间出现的流言,所有人都知道了!源头……根本无从查起!”
……
子时。
万籁俱寂。
贾诩悄无声息地走进张皓的大帐。
他将一份写在粗糙草纸上的密报,轻轻放在了张皓面前。
上面只有寥寥数语,记录了“三百士子换卢植”的传言,已在整个北方士林中彻底扩散。
“主公。”
贾诩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带着一丝冰冷的笑意。
“饵,已经撒下去了。”
“如今,整个天下的读书人,都被我们架在了火上。”
“来,是背弃朝廷,附从逆贼,身败名裂。”
“不来,是坐视恩师大儒蒙难,不忠不义,沦为天下笑柄。”
张皓拿起那张粗糙的草纸,指尖能清晰地感受到草茎的颗粒感。
他没有说话。
帐外,是四十万信众安稳的呼吸声,他们丰衣足食,信仰纯粹而狂热。
帐内,他却仿佛已经听到了,那来自整个大汉士林阶层,被这道阳谋激怒后,所掀起的滔天巨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