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骨肉天线
“在……这里面?!”
陈克非的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带着一种连自己都无法理解的惊悚和荒谬感。他右手的食指,僵硬地悬停在自己左臂那冰冷沉重的钛合金臂甲表面,指尖几乎能感受到金属散发出的、被暴雨冲刷后依旧残留的微温。塔底深处那个冰冷强大的脉动信号如同深渊的呼唤,令人本能地战栗。但真正让他汗毛倒竖、心脏几乎停跳的,是臂甲紧贴的皮肉之下传来的那丝微弱却清晰的回应!
那感觉无法用语言准确描述。不是物理的震动,也不是声音的传递。它更像是一种源自生命最深处的、超越五感的共鸣。微弱,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熟悉感?一丝若有若无的温暖和……深沉的悲伤,如同沉睡在冰川下的暗流,透过冰冷的金属臂甲,直接渗透进他的神经末梢。
这怎么可能?!他的左臂,除了被这该死的臂甲包裹,里面只有他自己的血肉骨骼!那个信号……怎么可能是从他自己身体里发出的?!
“里面?什么东西在里面?”林见远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极度的惊惧。他下意识地后退半步,目光在陈克非的左臂和张川之间惊疑不定地扫视,仿佛陈克非下一秒就会变成什么可怕的怪物。
张川的眉头拧成了一个死结,眼神锐利如手术刀,死死盯着陈克非指向臂甲的手指,又迅速扫向他痛苦而困惑的脸。“具体感觉?描述!强度?性质?和塔底那个有什么不同?”他的声音急促而专业,强行压下自己内心的惊涛骇浪。生物信号?基因共鸣?如果陈克非的感觉是真的,那意味着……这臂甲不仅仅是接口,它内部或者它连接的东西……已经深入到了佩戴者的生物层面?甚至……可能改变了佩戴者本身?
“塔底那个……很强,很冷,像……冰窖里的引擎。”陈克非努力组织着语言,试图抓住那虚无缥缈的感觉,左臂深处那微弱信号的每一次“脉动”都牵动着他的神经,带来一阵阵诡异的悸动。“这个……很弱,非常弱,但……很近,就在皮肤下面,贴着骨头……感觉……”他停顿了一下,仿佛在确认一个极其荒诞的念头,“……感觉像……心跳?但又不是心跳……很悲伤……很……熟悉?”最后两个字,他说得异常艰难,带着一种不愿深究的恐惧。
“熟悉?!”林见远失声叫道,脸色煞白,“陈克非,你别吓我!什么熟悉?你胳膊里还能有……”他猛地住了口,一个更可怕的念头让他浑身发冷,不敢说下去。
张川的呼吸也变得粗重起来。熟悉?悲伤?结合林见远之前发现的基因编辑标记……一个极其大胆、极其恐怖的推测在他脑海中瞬间成型!他猛地看向陈克非左臂臂甲上那个吸收过血液的漩涡凹槽,又看向他苍白痛苦的脸。
“陈克非,”张川的声音前所未有的凝重,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还记得我们之前发现的,那个血锈密码的基因编辑标记吗?还有……骨灰盒芯片里提取的异常生物信息素?”
陈克非的心猛地一沉,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脚底窜上头顶。他当然记得!那些指向他姐姐陈欣专业领域的诡异符号!那些暗示着生命被篡改的冰冷证据!
“你的意思是……”陈克非的声音嘶哑,每一个字都重若千钧,“……这鬼东西……里面……有我姐的……东西?”他不敢说出“细胞”、“组织”甚至更可怕的词。这个念头本身就如同最恶毒的诅咒,让他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或者是……基于你姐姐基因样本培育的某种……‘共生体’?”张川艰难地吐出这个科幻小说里才有的词汇,眼神充满了不确定和深深的忌惮,“这臂甲……它可能不仅仅是武器或护盾。它更像是一个……生物信号中继器!一个强行嫁接在佩戴者身上的‘天线’!塔底的核心通过它发出强大的控制或探测信号,而它内部……可能还封存着另一个微弱的、被‘捕捉’的生物信号源,作为某种……认证、引导,或者……”他顿了顿,声音更低,“……诱饵?”
诱饵?!
这个词像淬毒的冰锥,狠狠刺穿了陈克非最后一丝侥幸!姐姐的信号……成了诱饵?被植入这该死的臂甲里,引诱他,控制他?
极致的愤怒瞬间压倒了恐惧和荒谬感!一股狂暴的杀意如同火山般在他胸中喷发!他猛地抬起右拳,不顾左臂的剧痛和虚脱,就要朝着那该死的臂甲狠狠砸下去!他要砸碎它!把这亵渎他姐姐的鬼东西砸个稀巴烂!
“陈克非!住手!”张川和林见远同时扑上来,死死按住了他狂怒的右臂!
“冷静!你毁了它,可能就毁了唯一的线索!甚至可能直接伤害到里面那个微弱的信号源!”张川厉声喝道,力量大得出奇。
“陈克非!想想你姐!如果……如果那里面真有她的……什么,你砸坏了怎么办?!”林见远的声音带着哭腔,死死抱住陈克非的胳膊。
陈克非的身体剧烈地颤抖着,像一头被铁链锁住的困兽,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低吼,双眼赤红。右拳紧握,指节捏得发白,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带来尖锐的刺痛,却远不及心头的万分之一。过了足足十几秒,那狂暴的怒气才如同退潮般缓缓散去,留下冰冷的、刻骨的仇恨和无边的疲惫。他颓然放松了挣扎,任由两人架着,大口喘着粗气,冷汗浸透了后背。
“那……现在怎么办?”林见远的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看向张川,眼神充满了无助。
张川松开手,目光凝重地扫视着周围。暴雨依旧肆虐,重生塔如同沉默的魔影矗立。塔顶那致命的蓝光虽然暂时平息,但谁知道下一次攻击何时降临?塔内深处那个冰冷的信号源如同悬顶之剑。而陈克非臂甲内的微弱信号,更是带来了无法估量的变数和凶险。
“此地不宜久留。塔的能量场太强,干扰源太多,我们无法在这里进行更深入的分析和操作。”张川果断做出决定,“陈克非的状态也不适合继续高强度使用臂甲。我们需要一个更稳定、更安全的环境,同时……”他看向陈克非,“需要对你臂甲内那个信号源进行更精确的检测和定位。这需要专业的设备和……绝对的控制环境。”他的目光投向雨幕之外,仿佛穿透了空间,“国内。只有回去,我们才有资源解开这一切。”
回国。这个决定像一道微弱的光,穿透了压抑的黑暗。
“那欣……”林见远欲言又止。
“塔底的信号源位置已经锁定。只要陈克非臂甲内的‘天线’还在,我们就能追踪它。”张川看向陈克非的左臂,眼神复杂,“而且,国内有更完善的数据库。我们需要交叉比对血锈密码、基因标记、还有……”他指了指臂甲,“……这里面可能封存的生物信息,找出核心的确切性质和位置。盲目冲进去,不仅救不了人,还可能触发更可怕的后果。”
陈克非沉默地点了点头。尽管归心似箭,恨不能立刻冲进塔底,但刑警的理智告诉他,张川是对的。他现在就像一个抱着随时可能爆炸的炸弹的排爆手,每一步都必须精确无误。回国,寻求支援和更强大的分析能力,是当前唯一可行的策略。他低头看着自己那条沉重诡异的左臂,眼神冰冷如铁。姐姐的信号……无论以何种形式存在于此,他都必须守护住它!这是找到她、摧毁这一切的关键!
撤离的过程紧张而压抑。三人借助暴雨和夜色的掩护,沿着预先规划好的、避开塔楼监控死角的路线,如同幽灵般在泥泞的雨林中穿行。张川在前方探路,动作迅捷无声,如同融入黑暗的猎豹。林见远紧随其后,警惕地观察着四周,手中的微型摄像机虽然无法联网传输,但依旧忠实地记录着一切。陈克非则被两人保护在中间,他的左臂依旧麻木剧痛,每一次移动都牵扯着臂甲内部的异物感,那微弱的“心跳”信号如同跗骨之蛆,时刻提醒着他姐姐的存在和那未知的恐怖。
雨水冰冷地冲刷着身体,带走体温,也带走部分紧张。陈克非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思考着回国后的步骤。需要最高级别的生物隔离实验室,需要顶尖的基因测序和信号分析专家……还需要一个能屏蔽重生塔能量干扰的绝对安全屋。他的目光落在自己左臂臂甲上,一个念头突然闪过。
“张川,”他低声开口,声音在雨声中显得有些模糊,“回去后,我需要……取一点里面的东西。”他指了指臂甲,“那个‘信号源’。必须确认它到底是什么。”这个决定带着巨大的风险,但势在必行。
张川身形一顿,没有回头,但声音清晰地传来:“风险极高。臂甲的结构未知,强行取样可能破坏信号源,甚至可能激活未知的防御机制,直接伤害到你。需要最精密的非介入式扫描和采样技术。我会联系相关领域的保密单位。”他顿了顿,补充道,“另外,林见远提到的香水……陈欣惯用的那种独特成分,可能是重要的生物标记线索。回国后也需要重点分析。”
香水?陈克非一怔。他记得在之前的混凝土藏尸案中,张川曾检测到尸体肺部刻写的《火经》经文,是用一种特殊香水书写的,成分与陈欣惯用的香水高度相似。当时只觉得是巧合或是栽赃,但现在……这诡异的关联再次浮出水面。姐姐的香水……怎么会和邪教的经文扯上关系?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扫过身旁的林见远。林见远正深一脚浅一脚地在泥泞中跋涉,侧脸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异常疲惫和忧虑。就是这个人,曾经和姐姐有过一段深刻的感情,他比自己更熟悉姐姐的某些习惯,包括她钟爱的香水……
一股复杂难言的情绪涌上陈克非心头。不再是之前对“前男友”身份的隐隐排斥和审视。经历了这么多生死与共,他对林见远早已建立起战友般的信任。此刻,更多的是……一种迟来的、带着酸涩和茫然的好奇。他想知道,在姐姐和林见远相恋的那些年里,她到底是什么样子?她喜欢的香水背后,又有着怎样的故事?这些看似无关的细节,如今都成了串联起这恐怖谜团的关键线索。但他该如何开口?难道要问林见远:“喂,当年我姐为什么喜欢用那种香水?”
他最终只是沉默地将目光移开,将这份不合时宜的、混杂着对姐姐思念的复杂疑问压回了心底。
经过数小时艰难跋涉,三人终于抵达了边境附近一个隐秘的接应点。一架经过特殊改装、涂装与夜色融为一体的运输直升机,如同沉默的巨鸟,悄无声息地降落在林间空地上。舱门打开,强烈的引擎气流卷起地上的泥水和落叶。
踏上机舱干燥金属地板的那一刻,陈克非才真切地感受到自己已经离开了那片被诅咒的雨林。机舱内恒温干燥的空气带着淡淡的机油味,与缅甸雨林那种湿热、腐烂、混杂着泥土和植物汁液的气息截然不同。机舱壁厚重的隔音材料将外界的狂风暴雨和引擎的轰鸣隔绝了大半,只剩下低沉的嗡鸣。
紧绷了近十个小时的神经骤然放松,随之而来的是排山倒海般的疲惫和左臂钻心的剧痛。陈克非闷哼一声,几乎站立不稳,被旁边的林见远一把扶住。
“小心!”林见远用力撑住他,看着他苍白如纸的脸和那条微微颤抖、散发着异常热度的左臂,眼中充满了担忧,“快坐下!你这胳膊……”
陈克非没有逞强,借着林见远的搀扶,重重地跌坐在冰冷的金属座椅上。汗水瞬间浸透了后背的内衣。他咬紧牙关,用右手死死按住左臂臂甲的上端,仿佛这样能压制住那深入骨髓的痛楚和臂甲内部那令人心悸的异物感。那微弱的“心跳”信号依旧存在,在相对安静的环境下,感知似乎更加清晰了。它就在那里,紧贴着他的尺骨,微弱而执着地搏动着,带着那丝挥之不去的悲伤。
直升机迅速爬升,强大的推背感将人压在座椅上。窗外的缅甸雨林迅速缩小、模糊,最终被翻滚的云海吞没。
“安全了,暂时。”张川坐在对面,长长舒了一口气,开始快速检查自己携带的仪器和数据备份。他看了一眼几乎虚脱的陈克非,从随身的医疗包中取出注射器和一支特制的、泛着淡蓝色荧光的药剂。“强效镇痛和抗辐射药剂,能暂时缓解你的痛苦,稳定细胞状态。”他动作熟练地找到陈克非右臂的静脉,将冰凉的药液推了进去。
一股清凉的感觉顺着血管蔓延,左臂那火烧火燎的剧痛果然迅速减轻,被一种沉重的麻木感取代。紧绷的神经也稍稍松弛。陈克非靠在椅背上,闭上眼,试图休息片刻,但臂甲内那微弱的信号如同黑暗中闪烁的指示灯,时刻牵动着他的心神。
机舱内陷入短暂的沉默,只有引擎低沉的轰鸣。疲惫如同潮水般淹没每一个人。
林见远坐在陈克非旁边的座位,身体也放松下来,但眼神依旧忧虑地停留在陈克非那条包裹着臂甲的左臂上。他几次欲言又止,最终还是忍不住,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和小心翼翼:“陈克非……刚才在塔下,你说……感觉臂甲里面有东西……熟悉……悲伤……”他艰难地组织着语言,“你……你觉得那感觉……像……欣姐吗?”
这个问题像一把钥匙,瞬间捅破了陈克非竭力维持的平静。他猛地睁开眼,锐利的目光直射向林见远。机舱昏暗的光线下,林见远脸上的关切、恐惧和一种深藏的、对陈欣的眷恋清晰可见。
像欣姐吗?
那个问题如同重锤,狠狠砸在陈克非的心上。他闭上眼,屏住呼吸,强迫自己再次沉下心,去仔细感知左臂深处那微弱的脉动信号。
悲伤……是的,一种深沉的、如同沉入水底般的悲伤。
熟悉……那是一种源于血脉的、无法言喻的亲近感。
温暖?在冰冷的悲伤深处,似乎确实潜藏着一丝极其微弱的、如同风中残烛般的暖意……
这感觉……像姐姐陈欣吗?
记忆的碎片瞬间翻涌。姐姐温柔的笑容,她生气时微微蹙起的眉头,她熬夜做实验后疲惫却明亮的眼神……还有,她独自一人时,偶尔流露出的、连他这个亲弟弟都难以触及的、深藏心底的某种……沉重?那是属于陈欣的悲伤吗?他从未真正了解过。
一股巨大的酸涩和茫然涌上陈克非的心头。他发现自己竟然无法肯定地回答林见远的问题。他对姐姐的了解,似乎远不如自己以为的那样深入。这种认知带来的无力感和愧疚,几乎让他窒息。
“我不知道……”陈克非的声音异常沙哑,带着深深的疲惫和困惑。他睁开眼,目光没有焦距地望着机舱顶冰冷的金属隔板,“感觉……很复杂。有悲伤……有熟悉……但……是不是她……我真的……不知道。”他第一次在面对林见远时,流露出一种近乎脆弱的迷茫。
林见远看着陈克非痛苦而迷茫的侧脸,看着他那条承载着未知恐怖和可能的希望的诡异左臂,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沉重地叹了口气,将头转向了舷窗外翻滚的云海。机舱内再次陷入沉默,只剩下引擎的轰鸣,以及陈克非左臂臂甲深处,那微弱而固执的、如同谜语般的心跳。
数小时后,运输机降落在国内某处高度保密的军用机场。舱门打开,凛冽干燥的寒风瞬间灌入,与缅甸的湿热形成鲜明对比。早已等候在旁的医疗小组迅速上前,准备将几乎虚脱的陈克非转移到担架上。
“直接去‘蜂巢’!”张川对领队的医生简短下令,语气不容置疑。“最高级别隔离!我需要全套的生物信号扫描和非介入式采样设备,立刻准备!”
“蜂巢”——国内最尖端、保密等级最高的生物与能量研究隔离中心。这是他们解开谜团的唯一希望。
陈克非被小心翼翼地抬上担架。在转移的瞬间,他眼角的余光瞥见张川正站在舷梯下,手中拿着一个刚刚启动的、比之前更加精密的便携式频谱分析仪。仪器的探头正对着他左臂臂甲的方向。
突然,张川的身体猛地一僵!他死死盯着仪器屏幕,脸上瞬间失去了所有血色!那表情,如同看到了世间最恐怖的景象!
“不……不可能……”张川失声低语,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他猛地抬起头,目光如同见鬼一般,越过担架上的陈克非,死死地、难以置信地瞪向正跟在担架旁、一脸忧色的林见远!
“信号……最强的共鸣点……不在陈克非身上……”张川的声音如同梦呓,带着极致的荒谬和惊悚,“……在林见远身上!源头指向……他的公寓坐标?!而且……那信号特征……混杂着……陈欣香水的分子标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