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钛骨星轨
数据墓场的空气是凝固的、陈腐的。厚重的合金门在他们身后无声合拢,将外界的警报嗡鸣隔绝成遥远的背景噪音。门内,是绝对的黑暗和死寂,只有三人头盔上的探照灯光柱在虚空中徒劳地切割,光束扫过之处,显露出排列成巨大矩阵的圆柱形服务器阵列。每一根“柱子”都冰冷、沉默,覆盖着厚厚的灰尘,像沉睡在远古墓穴中的巨兽遗骸。空气里弥漫着干燥的灰尘味、臭氧的微弱刺激感,还有一种更深沉的、如同电子元件彻底熄灭后的金属死亡气息。绝对的低温从四面八方包裹而来,渗入骨髓。
“操……这鬼地方比太平间还冷。”张川的声音在密闭头盔通讯器里响起,带着一丝被压抑的颤抖,他下意识地搓了搓带着战术手套的手,青铜罗盘被他紧紧攥在掌心,指针在强磁场干扰下疯狂地左右摆动,失去了方向。
“b17,数据墓场……名副其实。”陈克非的声音沉稳得多,他端着步枪,战术手电的光柱如同手术刀,精准而警惕地扫过最近的服务器柱体表面。光斑停留在铭牌上,那里蚀刻着一个扭曲的三足鸟衔蛇图腾,下方是一行细小的数字编码和日期戳——大多是十几年前的标记。“服务器是旧的,但供电线路是新的,有强电磁场波动源。小心点,林记者,你的‘纪念品’可能会闹脾气。”他侧过头,探照灯光扫过林见远战术背心覆盖的胸膛位置,那里埋藏着那场大火留下的“纪念”——钛合金骨架。
林见远没吭声,只是默默地点了点头。自从踏入这个空间,一种奇异的嗡鸣就从他胸腔深处传来,不是声音,而是一种细微的、持续不断的震动感,仿佛体内的金属骨骼正在被无形的力量拉扯、唤醒。他调亮了自己头盔灯的光柱,光束投向矩阵深处,试图找到那扇被标记为“核心数据库”的隔离门。光线所及,只有无穷无尽、沉默伫立的服务器阵列,如同钢铁森林,投下扭曲而巨大的阴影,将三人渺小的身影吞噬。
“核心数据库坐标显示在……正前方,大约一百米深度。”林见远的声音在头盔里显得有些沉闷,他低头看着战术平板,屏幕上代表他们位置的小点和目标红点之间,隔着密密麻麻的服务器阵列,根本没有直接通道。“没路。得从阵列缝隙穿过去。”他指着前方两排服务器之间狭窄的、仅容一人侧身通过的缝隙,缝隙深处是望不到底的黑暗。
“真是个好设计,请君入瓮,再瓮中捉鳖。”张川干笑一声,带着点自嘲,“老陈,你开路,我殿后,老林,你当心你的‘骨头架子’。”
陈克非没废话,将步枪背到身后,抽出警棍握在手里,侧身率先挤入了那条狭窄的缝隙。沉重的战术装备在冰冷的服务器外壳上刮擦出令人牙酸的声音。林见远紧随其后,张川最后进入,青铜罗盘被他小心地护在胸前。
缝隙内的压迫感陡增。冰冷的金属外壳几乎紧贴着身体两侧,头盔蹭着上方同样冰冷的管线桥架。空气更加稀薄污浊,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浓重的金属粉尘味。探照灯的光柱在如此近的距离下,将服务器外壳上每一道细微的划痕、每一块剥落的油漆都照得纤毫毕现,更显得环境压抑逼仄。
林见远胸腔内的震动感越来越强。那不再是单纯的嗡鸣,而是一种低沉的、仿佛来自深渊的共鸣,与他每一次心跳同步,震得他肋骨隐隐作痛。钛合金骨架仿佛变成了一个巨大的音叉,被这数据墓场深处某种看不见的力量疯狂敲击着。冷汗顺着他的鬓角滑下,流进衣领,带来一阵冰凉的刺激。
“老林?你脸色不太对。”陈克非的声音从前方传来,带着关切。他停下脚步,侧身用手电照向林见远的脸。灯光下,林见远的脸色在头盔面罩后显得有些苍白,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
“没事……就是这磁场,骨头有点……共振。”林见远咬着牙,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他努力忽视那股令人心悸的震动感,目光扫过旁边服务器外壳上一道深深的、似乎是被巨大力量撕裂的痕迹。痕迹边缘的金属扭曲翻卷,露出内部复杂而焦黑的线缆。这不像是施工造成的,更像是……某种爆炸或者强大的能量冲击?
就在他试图集中精神分析那道伤痕时,一股尖锐的、如同高压电流窜过的剧痛猛地从脊柱炸开!林见远闷哼一声,身体瞬间僵直,不受控制地撞向旁边的服务器外壳!
“林见远!”陈克非和张川的惊呼同时响起。
剧痛来得快,去得也快,但残留的麻痹感和胸腔内骤然加剧的共鸣让他眼前发黑。他扶着冰冷的金属外壳,大口喘息。
“怎么回事?”陈克非迅速靠近,一只手扶住他的胳膊,目光锐利地扫视他的状态。
“骨头……刚才像被高压电打了一下……”林见远喘着气,感觉那剧痛似乎引燃了某种更深层的东西。他低头看向自己的胸口,隔着战术背心和衣物,似乎……有微弱的蓝光在渗透出来?
“磁场强度在激增!”张川的声音带着惊疑,他死死盯着手中疯狂旋转、几乎要飞出掌心的罗盘指针,“有什么东西被激活了!就在附近!”
仿佛为了印证他的话,林见远体内那股共鸣骤然拔高到一个新的频率!不再是沉闷的震动,而是变成了一种尖锐的、仿佛金属扭曲呻吟的刺耳噪音,直接在他颅骨内回荡!同时,一股冰冷而强大的力量在他胸腔内爆发,沿着脊椎的钛合金支架,如同决堤的洪水般涌向他的四肢百骸!
“呃啊——!”林见远再也控制不住,发出一声痛苦的嘶吼,身体猛地向前弓起,双手死死抓住自己的战术背心。
紧接着,令陈克非和张川头皮发麻的一幕发生了!
一道道幽蓝色的、如同极光般流淌的微光,从林见远战术背心肩部、背部、肋侧的接缝处,以及他挽起袖口露出的手臂皮肤下,不受控制地渗透出来!那些光并非均匀散发,而是沿着某种特定的路径——沿着他体内钛合金骨架的轮廓——在皮肤下清晰地勾勒出来!尤其是他胸口正中的位置,一道明显的、如同蜈蚣般扭曲的旧伤疤(那是骨架植入手术留下的)下,蓝光最为炽烈,仿佛那里藏着一颗幽蓝的心脏!
更骇人的是,这些流淌的蓝光并非静止。它们如同有生命的电流,在林见远的皮肤下、沿着钛合金骨架的走向疯狂地窜动、汇聚。然后,如同被无形的笔引导着,数道最凝聚的蓝色光束猛地从他身体的不同部位——肩胛、肘部、脊椎末端——激射而出!
“嗤——!”
光束打在众人侧面布满灰尘和污垢的混凝土墙壁上,瞬间发出烙铁灼烧般的声响!灰尘被气化,污垢被烧穿,坚硬的混凝土墙壁上,赫然被那幽蓝的辐射光束灼烧出几个刺眼的、边缘还在微微发红冒烟的深坑!
这仅仅是开始。
林见远体内的钛合金骨架仿佛彻底化为了能量的导体和发射器。那激射而出的光束并非无序散射,它们如同被精准操控的激光雕刻刀,在粗糙的墙壁上快速移动、勾勒!光束的源头随着林见远因剧痛而微微颤抖的身体也在移动,但灼刻出的图案却异常清晰、连贯。
点与点被灼热的蓝光连接,线在延伸,一个巨大而规整的几何图形在墙壁上飞速成型!七颗最为明亮、由光束持续灼烧维持的光点被优先定位、加深,然后由流动的蓝光线条精准地连接起来!
“北……北斗七星?!”张川失声叫道,手中的罗盘“啪嗒”一声掉在地上,他也顾不上去捡,眼睛瞪得溜圆,死死盯着墙壁上那由林见远体内辐射出的蓝光灼刻而成的、巨大而清晰的北斗七星图案!勺柄、勺斗,方位指向,与真实的星图一般无二!
陈克非也彻底被眼前的景象震撼,忘记了动作,只是下意识地将林见远护在身后,警惕地举着警棍,仿佛那面墙会随时扑过来。他的目光在墙壁上那幽蓝的星图和痛苦弓着身、浑身散发着诡异蓝光的林见远之间快速切换,坚毅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难以掩饰的惊疑。
“呃……勺柄……指向……”林见远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巨大的痛苦和体内能量的疯狂宣泄几乎耗尽了他的力气,但他死死盯着墙壁上那由自己身体“绘制”出的星图。勺柄末端的光束最为凝聚,持续灼烧着墙壁,指向矩阵深处某个特定的方向。
“那边!勺柄指的方向!”张川瞬间反应过来,捡起罗盘,指向光束延伸的方位。那里是服务器矩阵的更深处,一片更加浓重的黑暗。
“走!”陈克非当机立断,一把架起几乎虚脱的林见远。林见远体内的蓝光随着星图的完成而骤然黯淡下去,仿佛耗尽了能量,只剩下灼烧点还在墙壁上散发着微弱的红光和缕缕青烟。剧烈的共鸣感和疼痛也如潮水般退去,留下沉重的疲惫和深入骨髓的寒意。
三人不再犹豫,沿着北斗勺柄光束指示的方向,在狭窄的服务器缝隙中快速穿行。林见远被陈克非半搀半架着,脚步踉跄,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胸腔残留的隐痛。他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手,皮肤下残留的微弱蓝光正迅速消退,但那种骨骼仿佛不属于自己的异样感却挥之不去。刚才那是什么?钛合金骨架记录了什么?又是什么力量将它激活,化作指向真相的星图?那北斗七星,勺柄指向的尽头,又是什么?
疑问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着他的心脏。
沿着光束指明的方向,他们艰难地在钢铁丛林中穿行了大约几十米。前方的服务器阵列似乎出现了一个小小的、不规则的缺口。陈克非率先挤出去,探照灯光扫过,发现这里似乎是矩阵的一个小小角落,空间稍微开阔了些。正对着他们的,不再是服务器冰冷的金属外壳,而是一面相对平整的混凝土墙壁。墙壁同样覆盖着厚厚的灰尘和污渍,布满了岁月侵蚀的痕迹和一些模糊不清的涂鸦。
“就是这里?”张川喘着气,目光扫视着这处小小的空间,最后落在陈克非照射的那面墙壁上。“勺柄的指向……北极星位,应该就在这面墙的后面?”他习惯性地想低头看罗盘,却发现指针依旧在疯狂乱转,这里的磁场干扰似乎更强了。
陈克非没说话,他的目光锐利如鹰隼,一寸寸扫过那面看似普通的墙壁。探照灯的光柱缓缓移动,掠过斑驳的污渍、陈年的水渍痕迹、几道意义不明的刻痕……突然,他的目光猛地定格在墙壁靠近地面约一米高的地方。
那里有一块大约脸盆大小的区域,颜色似乎与周围的混凝土有极其细微的差别,显得更新、更平整一些,边缘的线条虽然尽力模仿了粗糙的原始墙面,但在强光近距离照射下,依然能看出人工修补的痕迹。就像一个精心掩盖的补丁。
“这里。”陈克非的声音低沉而肯定。他放下扶着林见远的手,示意张川接替一下。林见远靠在冰冷的服务器外壳上,喘息着,看着陈克非走向那面墙。
陈克非从战术腰带上抽出了他那根沉重的合金警棍。他掂量了一下,没有用尖端,而是调转过来,用包裹着防滑橡胶的握柄末端,对准了那块可疑的修补区域中心。
他深吸一口气,腰背发力,手臂肌肉瞬间绷紧,合金警棍带着破风声,如同重锤般狠狠砸下!
“咚!!”
一声沉闷得如同敲在朽木上的巨响在密闭空间内炸开!灰尘簌簌落下。
修补区域的混凝土表面应声碎裂!蛛网般的裂纹瞬间扩散开来!
陈克非毫不停顿,第二棍!第三棍!精准地落在裂纹最密集的中心点!
“哗啦——!”
碎裂的混凝土块终于不堪重击,向内塌陷崩落,露出了一个脸盆大小的黑洞!
一股更加浓重、仿佛尘封了数十年的、混合着铁锈和某种难以言喻的陈旧血腥气的味道,猛地从洞口喷涌而出!
陈克非立刻后退一步,屏住呼吸,用手电光柱照向洞口内部。
光柱刺破了洞内的黑暗。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块金属的边角。它被镶嵌在洞壁内侧,上面覆盖着厚厚的灰尘和崩落的碎渣。
陈克非用警棍小心地拨开覆盖的碎块和灰尘。
一块长方形的、约莫书本大小的青铜板,被牢牢地嵌在混凝土墙壁的内部!
岁月在它表面留下了深绿色的铜锈和黑色的氧化痕迹,但依然无法掩盖其精细的蚀刻工艺。板面顶端,是一行清晰、冷硬、如同墓碑刻痕般的繁体大字:
“一九九八年·永坤矿业·罹难者名录”
下方,是两列同样用繁体字蚀刻的名字,每一个名字都像一道无声的控诉:
王有福
李建军
赵德柱
刘水生
张国庆
马保国
……
冰冷的手电光柱下,这些被尘封了二十七年的名字,带着沉重的死亡气息,清晰地展现在三人面前。
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灰尘在光柱中缓缓飘落。
张川倒抽一口凉气,喃喃道:“找到了……矿难的……证据……” 他的手不自觉地握紧了拳头,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
林见远扶着冰冷的服务器外壳,支撑着自己虚软的身体,目光死死地钉在那块青铜铭牌上,在那一行行冰冷的名字中急切地搜寻着。周永坤……这个名字应该在最前面,最显眼的位置!作为矿主,他的名字必须刻在上面接受永恒的唾弃!
然而,没有。
第一行,没有。
第二行,没有。
第三行……直到最后一个名字。
没有周永坤!
名单上没有罪魁祸首的名字!这怎么可能?难道他用了化名?或者……林见远的思维飞速运转,一个更可怕的念头不受控制地浮现:难道那份尘封的举报信里说的是真的?周永坤根本就不是……
“没有他。”陈克非的声音打破了死寂,冰冷得如同淬火的钢刀。他显然也在第一时间得出了相同的结论。他的手电光柱缓缓移向名单最下方,那里,除了遇难者名字,还有一行更小的蚀刻字迹,像是落款或注释。
光柱照亮了那行小字:
“立碑者:释比·祁明”
祁明!那个民俗学者!那个被他们怀疑是九曜重生教释比、最终在第二卷结尾被雷劈中的祁明!他在二十七年前,就为这场矿难立下了这块隐藏的墓碑?!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地紧盯着青铜铭牌的张川,身体猛地一震!他像是被无形的电流击中,目光从“祁明”的名字上移开,死死地、难以置信地投向青铜板最顶端,那行标题中“永坤矿业”的“坤”字!
他像是发现了什么惊天秘密,猛地蹲下身,不顾肮脏,伸手拂开“坤”字周围新崩落的混凝土碎屑和厚厚的积尘。
更多的蚀刻痕迹显露出来。
在“坤”字的正下方,标题的正下方,还有一行极其微小、极其隐蔽、几乎被后来的修补完全覆盖的蚀刻字迹!那字迹的蚀刻风格与“罹难者名录”完全不同,显得更加古老、扭曲,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邪异感!
张川颤抖的手指拂过那行小字,他的嘴唇无声地翕动着,脸色在探照灯光下变得惨白如纸。他猛地抬头,目光不再是震惊,而是充满了某种近乎恐惧的明悟!他死死地看向靠在服务器上、脸色同样苍白的林见远,眼神复杂到了极点——有难以置信,有深深的同情,还有一丝冰冷的、指向真相的锐利。
他的声音干涩、沙哑,带着一种洞穿时空的寒意,一字一句地,如同冰冷的凿子,敲在陈克非和林见远的心上:
“周永坤的名字……不在这里。”
他的手指,颤抖着,却无比坚定地指向那块冰冷的青铜铭牌上方,指向标题中“永坤矿业”的“坤”字下方那行新露出的、扭曲的蚀刻小字。
“它在这里……” 张川的声音仿佛从地狱传来,每一个字都带着千钧的重量,他的目光如同淬毒的冰锥,最终狠狠地钉在林见远依旧隐隐作痛的胸口——那钛合金骨架的核心位置。
“它在你的骨头里,林见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