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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冰柜的谎言

殡仪馆地下冷库的寒气,是活的。它像无数条冰冷的蛇,缠绕着陈克非裸露在警服外的脖颈,顺着衣领的缝隙狡猾地钻进去,舔舐着他的皮肤。每一次呼吸,呵出的白雾都凝滞在眼前,仿佛空气本身都冻成了半透明的碎玻璃。巨大的冰柜整齐排列,沉默地矗立在惨白荧光灯下,柜体表面凝结着厚厚的、浑浊的白霜,像一具具蒙着尸布的巨棺,散发着拒人千里的死寂。

陈克非的指尖已经冻得有些发麻,失去了大部分知觉。他用力搓了搓手,目光死死盯住手中那个巴掌大小的红外线测温仪。冰冷的金属外壳几乎要粘掉他掌心的皮肤。屏幕上的数字,像淬了毒的针,一下下扎着他的神经:**-23.1c**。他微微侧头,视线越过测温仪,落在冰柜自带的、嵌在厚重柜门中央的液晶显示屏上。那小小的屏幕固执地显示着:-18.0c。

五度之差。

在极寒的环境里,这五度,是生与死的分界线,是精密仪器与拙劣谎言的分水岭。

“王主任,”陈克非的声音不高,却在这死寂的冰窟里异常清晰,带着金属般的冷硬,每一个字都敲打着凝滞的空气,“解释一下?”

殡仪馆后勤主任王有福,一个矮胖的中年男人,裹在臃肿的深蓝色棉大衣里,活像个行走的包袱。他一直在陈克非身后两步远的地方搓着手,脸上堆着那种职业性的、小心翼翼又带着点油腻的歉意笑容。此刻,那笑容僵了一下,随即更加卖力地绽放开来,额角却渗出了细密的汗珠,在冷库的低温下迅速变得冰凉。

“哎哟,陈警官!这、这肯定是仪器老化了嘛!”王有福往前凑了半步,试图去看陈克非手里的测温仪屏幕,一股廉价烟草和消毒水混合的体味随之飘来,“您看,咱们这冷柜,都是服役好些年的老设备了,门上的温度显示嘛,有点误差,很正常的!我回头就报修,立刻报修!”

“误差?”陈克非没有回头,依旧盯着那两个刺眼的温度数字,语气平淡得像冰柜里的空气,“五摄氏度的误差?而且是单向的、持续的低温误差?王主任,你告诉我,哪个牌子的冷柜,误差能‘正常’到这个地步?它怎么不往高了误差?”他侧过身,锐利的目光像手术刀,精准地剖向王有福那张堆笑的脸,“这误差,够把活鱼瞬间冻成冰坨子了。”

王有福脸上的笑容终于挂不住了,像劣质的墙皮簌簌往下掉。他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半步,避开陈克非的视线,嘴唇哆嗦着:“这…这个…设备老化,难免的,难免的…我们也没注意…”

“没注意?”陈克非打断他,声音陡然拔高了一度,在空旷的冷库里激起微弱的回音,震得头顶的灯管似乎都晃了一下,“-23c!王主任,这个温度区间,对保存普通遗体来说,是过低了。脂肪会加速酸败,组织会冰晶化破坏得更严重。你们殡仪馆,难道还兼职搞什么特殊生物样本的冷冻保存?”

他向前逼近一步,靴底踩在冰冷坚硬的水磨石地面上,发出清晰的“咔哒”声。王有福被他逼得又退了一步,后背几乎贴上了旁边冰冷的冰柜门,寒气瞬间透过棉衣刺入,激得他一个哆嗦,脸色更白了。

“没有!绝对没有!”王有福的声音带着哭腔,连连摆手,“陈警官,我们就是按规矩存放遗体,等待火化或者家属认领…哪懂什么特殊保存啊!这…这真的是设备问题!对,一定是传感器坏了!显示不准!”

“传感器坏了?”陈克非嘴角扯出一个毫无温度、近乎嘲讽的弧度,“那可真巧。坏得如此精准,只把实际温度往低了‘坏’,显示温度却纹丝不动地停在安全值上?”他不再看王有福那张惊慌失措的脸,目光扫过眼前这一排排沉默的冰柜。寒意并非均匀弥漫。某些冰柜附近,空气似乎更加粘稠冰冷,无形的低温如同实质的触手,悄悄缠绕过来。

他走到其中一个冰柜前,就是王有福刚才几乎靠上的那个。红外测温仪的红点再次落在柜门上。-23.5c。而柜门显示屏,依旧是-18.0c。

陈克非蹲下身。冷库地面冰冷刺骨,寒气瞬间穿透了厚实的警裤。他仔细检查着冰柜底部的散热格栅。格栅缝隙里堆积着灰尘,但在某些角落,灰尘的分布似乎被某种微弱的气流扰动过,形成不易察觉的涡旋状痕迹。他伸出手指,极其小心地避开格栅锋利的边缘,探进去,指腹在冰冷的金属内壁上轻轻摸索。指尖传来一种极其细微、几乎难以察觉的粘腻感,不同于普通的灰尘油腻,更像某种…干燥后的生物残留?极其微量。

一个极其专业、极其冷僻的知识点猛地撞进陈克非的脑海——**某些嗜冷古菌在长期稳定的-20c至-25c环境下,其休眠孢子囊壁会分泌一种独特的脂肽类物质,具有微弱的粘附性和疏水性。这种温度区间,是它们进行特定代谢和孢子成熟的“培养箱”。

这五度的“误差”,难道是人为设置的培养箱?为了培养什么?在殡仪馆的遗体冷库里?

一股比冷库寒气更刺骨的凉意,顺着陈克非的脊椎悄然爬升。这冰冷的谎言背后,藏着的东西恐怕比腐烂的尸体更加令人作呕。他站起身,拍了拍膝盖上并不存在的灰尘,动作恢复了一贯的冷硬。

“王主任,”陈克非的语气恢复了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压迫感,“麻烦带我去监控室。我要看最近三个月,所有进入这个冷库的人员记录,特别是靠近这排低温冰柜的。另外,”他目光扫过冷库角落那个不起眼的、装着待处理骨灰盒的灰色金属架,“骨灰存放区的监控,我也要。”

王有福如蒙大赦,忙不迭地点头哈腰:“好!好!监控室就在楼上,陈警官这边请!这边请!”他几乎是逃也似的转身带路,脚步虚浮,后背的棉大衣在惨白的灯光下显得格外臃肿笨拙。

监控室狭小、闷热,弥漫着一股劣质塑料和电子元件过热的焦糊味,与地下冷库的冰窟地狱形成鲜明对比。巨大的空调外机在窗外轰鸣,震得墙壁嗡嗡作响。墙上密密麻麻排布着几十个监控屏幕,大部分显示着殡仪馆各个角落静止或缓慢移动的画面,灰扑扑的,缺乏生气。

陈克非谢绝了王有福殷勤递过来的热茶——那廉价的茉莉花香精味让他皱眉。他拉过一张吱呀作响的办公椅,坐下,身体微微前倾,目光锐利地锁定在操作台上最大的几个分屏上。负责调阅监控的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保安,顶着两个浓重的黑眼圈,手指在油腻的键盘上笨拙地敲打着,嘴里小声嘟囔着日期和时间。

“陈警官,您…您要看多久的啊?”保安小张小心翼翼地问,声音里带着熬夜的沙哑。

“三个月。从三个月前开始,冷库和骨灰存放区的所有录像,按时间顺序快进播放。”陈克非言简意赅。时间紧迫,他必须找出那个“维护”低温的人。

屏幕上,画面开始加速流动。冷库厚重的门开了又关,穿着蓝色工作服的运尸工推着担架车进进出出,裹尸袋的轮廓清晰可见。殡仪馆工作人员偶尔进来检查设备,动作迅速而麻木。画面单调、重复,带着一种程式化的死亡气息。快进状态下的人影如同鬼魅,拖曳着模糊的残影在屏幕上无声地穿梭。

陈克非的双眼如同精准的扫描仪,过滤着这无聊的影像洪流。他注意到,绝大多数进入冷库的人,目标都很明确——运送、检查、登记。他们对那些冰柜,尤其是他关注的那排“低温区”冰柜,几乎视而不见。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屏幕上右下角的时间码飞快跳动。窗外的空调外机持续发出令人烦躁的嗡鸣。

“这活儿比追剧还费劲,”小张忍不住小声抱怨了一句,打了个哈欠,揉着发酸的眼睛,“全是推车,开柜门,关柜门…人都冻麻了。”

陈克非没接话,只是目光更加专注。就在小张的抱怨声刚落,快进播放到大约两个月前的一个深夜时段时,屏幕上冷库的一个角落画面里,出现了一个身影!

那身影穿着和其他工作人员一样的深蓝色连体工作服,戴着同款的帽子和口罩,捂得严严实实。他(从体态判断更像男性)的动作与其他工作人员截然不同。他没有推车,没有开柜门检查遗体,甚至没有像其他人那样步履匆匆。他的步伐很慢,带着一种刻意的、近乎仪式化的从容。他径直走向那排陈克非标注出的“低温异常区”冰柜,目标明确。

陈克非身体瞬间绷紧,像嗅到猎物的豹子。他猛地探身向前,手指几乎戳到屏幕上:“停!这里,正常速度播放!”

小张吓了一跳,手忙脚乱地操作。画面恢复正常播放速度。

只见那个身影走到冰柜前,并没有触碰柜门或温度显示器。他微微侧身,背对着监控探头的主要视角(这个角度显然经过计算),然后,从宽大的工作服口袋里,掏出了一块——深灰色的绒布。

陈克非的瞳孔骤然收缩!那布料的颜色和质感…

那人开始极其细致地擦拭冰柜的柜门表面,动作轻柔,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尤其是覆盖在温度显示屏周围的那片区域,他擦拭得格外用心,反复多次。接着,他转过身,走向冷库角落那个存放待处理骨灰盒的金属架。架子分多层,上面排满了各种材质、或新或旧的骨灰盒。

他的目标似乎并非某个特定的骨灰盒。他拿着那块深灰色的绒布,开始擦拭骨灰架的金属横梁。动作依旧轻柔、专注,沿着横梁的走向,一下,又一下。从上到下,从左到右,不疾不徐。擦完一层,他微微屈膝,开始擦拭下一层。整个过程中,他的身体始终巧妙地保持着对监控探头主要视角的遮挡,只能看到背影和手臂的部分动作。

陈克非的呼吸屏住了。他的目光死死锁住那人拿着绒布的右手。每一次擦拭完成一个局部,那人都会习惯性地将绒布对折。动作流畅自然,仿佛已重复过千百遍。对折一次,再对折一次,形成一个整齐的小方块,然后才继续擦拭下一个区域。当绒布表面沾上明显可见的灰尘时,他会换一个干净的折叠面。

对折两次,形成规整的小方块。

这个动作…这个习惯…

陈克非的脑子“嗡”的一声,仿佛被重锤狠狠击中!一股冰冷的洪流瞬间冲垮了他强行维持的镇定!无数记忆碎片疯狂涌现——老旧派出所办公室里,师傅赵建国坐在他对面,手里总是拿着一块擦眼镜的、洗得发白的旧绒布。每次擦完镜片,师傅都会习惯性地、不厌其烦地将那块旧绒布对折,再对折,叠成一个小小的、棱角分明的方块,然后才小心翼翼地放进他那个磨掉了皮的旧眼镜盒里。这个动作,陈克非看过无数次,熟悉得如同呼吸!那是师傅几十年警队生涯养成的、深入骨髓的严谨习惯!

“师傅…”一声低不可闻的呢喃,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从陈克非紧咬的牙关中泄出。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铁手狠狠攥住,剧痛伴随着刺骨的寒意瞬间席卷全身。屏幕上的身影,那熟悉的折叠动作,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在他的视网膜上,烫在他的心上!为什么?怎么会?那个教他“警徽的分量就是百姓的命”、那个因不肯同流合污而被排挤打压、最终在追查一桩黑产案时“意外”车祸身亡的师傅赵建国…他的标志性动作,怎么会出现在殡仪馆冷库这个诡秘的清洁工身上?

是模仿?是巧合?还是…某种更可怕、更无法接受的真相?

巨大的冲击让陈克非眼前阵阵发黑,胃里翻江倒海。他猛地闭上眼,强迫自己冷静。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尖锐的疼痛带来一丝清醒。不!现在不是崩溃的时候!他必须看清!必须找到更多证据!

“继续…往下看…慢一点…”陈克非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像是砂纸摩擦着喉咙。他重新睁开眼,布满血丝的双眼死死盯住屏幕,强迫自己忽略那令人窒息的动作习惯,去捕捉其他细节。

画面在继续。那个身影一丝不苟地擦拭完骨灰架的所有金属横梁,动作始终保持着那种刻意的、不引人注目的节奏。最后,他收起了那块深灰色的绒布,像完成了一件重要的工作,从容地转身,朝着冷库门口走去。在即将走出监控范围时,他似乎微微顿了一下,侧头朝骨灰架的方向看了一眼。就是这一眼,让陈克非浑身的血液几乎冻结!

虽然隔着口罩和帽檐的阴影,虽然只是极其短暂的一瞥,但那个侧头的角度,那下颌线条的轮廓…竟然与记忆深处师傅赵建国的侧影有着惊人的、令人毛骨悚然的相似!

画面中的人影消失在厚重的冷库门外。监控录像的时间码还在跳动,但陈克非的世界仿佛停滞了。监控室里只剩下空调外机单调而巨大的嗡鸣,以及他胸腔里那颗狂跳不止、几乎要撞碎肋骨的心脏发出的沉重回响。寒意不再是来自外部,而是从他灵魂深处弥漫开来,冻结了四肢百骸。

“陈…陈警官?您…您没事吧?”小张保安的声音带着怯懦和不解,看着陈克非瞬间惨白如纸的脸和额角暴起的青筋。

陈克非没有回答。他猛地站起身,椅子腿在水泥地上刮出刺耳的噪音。“骨灰存放区!现在带我去!”他的声音嘶哑,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近乎凶戾的急切,眼神锐利得像淬了火的刀锋。

存放待处理骨灰盒的区域,就在冷库隔壁的一个独立隔间里。这里没有冰柜的极致低温,但依旧阴冷潮湿,空气中漂浮着香烛、纸钱焚烧后残留的呛人烟味,还有一种更难以言喻的、混合了灰尘和某种…无机物粉末的沉闷气息。一排排灰色的金属架子,如同巨大的蜂巢,密集地排列着,上面塞满了大小不一、材质各异的骨灰盒。有的簇新锃亮,描金绘彩;有的则陈旧斑驳,落满灰尘,仿佛已被遗忘在时光的角落。昏暗的灯光吝啬地洒下,在架子之间投下重重叠叠、扭曲变形的阴影,像无数沉默的鬼魅蹲踞在黑暗中。

陈克非的目标非常明确。他大步走到监控画面里那个神秘身影擦拭过的骨灰架前。金属横梁冰冷坚硬。他掏出强光手电,拧开。一道雪白刺眼的光柱瞬间撕裂了此处的昏暗,精准地落在横梁表面。

果然!在强光的照射下,横梁上被擦拭过的地方,呈现出一种与周围蒙尘区域截然不同的状态。那是一种极其干净的、近乎崭新的金属光泽,与旁边覆盖着薄薄一层灰白色尘埃的部分形成了刺眼的分界线。这干净得过分了!完全不像是日常维护能达到的程度,反而印证了监控中那种近乎病态的、反复擦拭的专注。陈克非伸出手指,在那片异常光洁的区域轻轻一抹。

指尖传来微弱的摩擦感。他收回手,凑到眼前。在强光手电的照射下,指尖的皮肤纹理上,沾着极其细微的、几乎看不见的银灰色粉末。颗粒极小,闪烁着金属特有的冷硬光泽。

钛合金粉末!

这个发现像一道电流窜过陈克非的神经。骨灰盒夹层、特殊低温环境…现在又出现了本不该出现在这里的钛合金粉末!它们之间必然存在某种联系。他立刻从随身的勘查箱里拿出专用的证物袋和毛刷,小心翼翼地将指尖上的粉末刷入袋中密封。动作精准而迅捷。

接着,他深吸一口气,冰冷浑浊的空气刺激着肺部。他的目光如同探针,开始扫视这排架子上的骨灰盒。大部分都落着灰,只有少数几个看起来比较新。他的视线最终锁定在架子中下层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那里放着一个长方体的骨灰盒,材质似乎是廉价的压缩木,外面刷着劣质的深棕色漆,漆面已经有些斑驳脱落。盒子表面覆盖着一层均匀的薄灰,看起来和周围没什么不同。

但陈克非的直觉在尖锐地报警。太普通了,普通得刻意。而且,这个盒子摆放的位置,正好是监控中那个身影擦拭横梁时,身体遮挡得最严密的地方之一。

他戴上勘查手套,动作轻缓地将那个骨灰盒取了下来。入手的感觉比预想的要沉一点。他把它放在旁边一张落满灰尘的旧木桌上。强光手电的光柱自上而下笼罩着它。陈克非俯下身,几乎将脸贴在冰凉的盒盖上,眼睛一寸寸地扫过盒子的每一个细节。

盒盖边缘的缝隙…盒体侧面的接合处…底部的封边…他检查得极其仔细,指尖带着手套在冰冷的木料表面轻轻敲击、按压、摸索。

找到了!

在盒子底部的边缘,一条极其细微、几乎与木纹融为一体的接缝处,陈克非的手指感觉到了一丝极其微弱的松动感!那缝隙的走向,也并非完全水平,带着一点不易察觉的弧度。这绝不是正常粘合或榫卯留下的痕迹!

他立刻从勘查箱里拿出薄如蝉翼的金属探片和微型强光内窥镜。将探片小心翼翼地插入那条微不可查的缝隙中,极其缓慢、极其轻柔地沿着缝隙的走向滑动。探片遇到了微弱的阻力,但并非完全卡死。陈克非屏住呼吸,手腕稳定得像磐石。他感觉到探片似乎滑入了一个微小的卡扣结构。他手腕极其精巧地一旋,再轻轻一挑。

“嗒。”

一声极其轻微、但在死寂的房间里清晰可闻的机括弹响声传来!

骨灰盒底部,靠近后侧边缘的一块大约巴掌大小的薄木板,竟然像一个小抽屉的面板一样,微微向上弹开了一条缝隙!露出了下面一个极其隐蔽的夹层空间!

一股难以形容的、混杂着陈腐木质和某种难以言喻的蛋白质老化气息的怪味,从那条缝隙里幽幽地飘散出来。

陈克非的心跳再次加速。他拿起微型强光内窥镜,调整好角度,将镜头缓缓探入那条缝隙,对准了夹层内部。手电强光也聚焦过去。

内窥镜的微型屏幕上,清晰地显示出夹层里的景象。

没有骨灰。也没有任何想象中的文件或芯片。

里面只有一块东西。

一块比成年男人拇指指甲盖略大一些的、不规则的、呈现出一种令人极度不适的、暗褐色的…皮革状物。它像一片枯萎干瘪的树叶,静静地躺在狭小的夹层底部,边缘并不整齐,带着一种…撕裂的痕迹?强光下,隐约能看到其表面残留着极其细微的、几乎被磨平的纹理——那是皮肤的纹理!在它靠近中央的位置,似乎用某种极细的针状物,刻下了一个清晰的标识:xc-...

xc?陈克非的脑子飞速运转。刑侦档案的编号缩写?98?1998年!0817?八月十七日?

1998年8月17日!

这个日期像一道惊雷,猛地劈进陈克非的脑海!二十年前!正是那桩轰动一时、却因关键证人离奇死亡和证据链神秘断裂而成为悬案的“滨江路连环失踪案”发生的年份!卷宗里记载,最后一名受害者失踪的日期,就是1998年的8月17日!这个编号“xc-”,几乎可以确定指向那桩悬案中的某个关键证物或…受害者!

人皮!夹层里藏着的,是一块带着编号的人皮碎片!来自二十年前悬案的受害者?还是…凶手留下的变态标记?

一股强烈的恶心感和混杂着愤怒的寒意瞬间冲上陈克非的头顶!他猛地直起身,深吸一口气,试图压下翻腾的胃液。这冰冷的骨灰盒里藏匿的,不是逝者的尘埃,而是被岁月尘封的罪恶切片!钛合金粉末、诡异的低温、模仿(或根本就是?)师傅习惯的清洁工、二十年前悬案的人皮碎片…所有的线索,如同冰冷的毒蛇,终于在这里绞缠成一个令人不寒而栗的结!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而略显虚浮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伴随着一个陈克非此刻最不想听到的声音,打破了停尸间般死寂的空气:

“哟!陈警官!这么巧?看来这殡仪馆的风水宝地,吸引的不止我一个啊!”

陈克非霍然转身!

地下室入口那昏黄摇曳的灯光下,赫然站着林见远!他穿着那件标志性的、洗得有点发白的卡其色风衣,头发被外面冰冷的雨水打得半湿,几缕不羁地贴在额角。他脸上挂着那种陈克非无比熟悉的、带着点玩世不恭又暗藏锋锐的笑容,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皮鞋踩在潮湿的水泥地上,发出响亮而突兀的回音。他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瞬间就捕捉到了陈克非手中那个刚被撬开夹层的骨灰盒,以及桌面上还没来得及完全收起的微型内窥镜设备。

“嚯!有收获?”林见远几步就跨到了桌前,眼睛发亮地盯着那个打开的骨灰盒夹层,完全无视了陈克非瞬间阴沉下来的脸色和眼中凝聚的风暴,“让我猜猜,是不是发现了什么惊天动地的大秘密?比如…嗯?”他饶有兴致地探头想看得更清楚。

“林见远!”陈克非的声音如同冰锥,带着刺骨的寒意和毫不掩饰的警告,“出去!这里是证物现场!谁让你进来的?!”他下意识地用身体挡在了桌子和林见远之间,手指紧紧扣住了那个装着人皮碎片的临时证物袋。

“哎哎,陈警官,别那么紧张嘛!”林见远非但没退,反而笑嘻嘻地又往前凑了半步,目光越过陈克非的肩膀,试图看清夹层里的东西,“公众有知情权!这么大的案子,藏着掖着多没意思?你看我冒着瓢泼大雨,深更半夜跑到这鬼气森森的地方,不就是想挖掘点真相,给群众一个交代吗?咱们目标一致啊!分享一下?”他伸出手,手指修长,目标似乎是桌上的骨灰盒。

“别碰!”陈克非猛地低喝,如同炸雷!他闪电般出手,不是去推林见远,而是精准地、铁钳般抓住了林见远伸向骨灰盒的手腕!力量之大,让林见远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痛得倒抽一口凉气。

“陈克非!你他妈疯了?!”林见远试图挣脱,但陈克非的手纹丝不动,如同钢浇铁铸。冰冷的愤怒和一种被严重侵犯领域的敌意在陈克非眼中燃烧。师傅的习惯动作、二十年前的人皮碎片带来的巨大冲击尚未平息,这个不知天高地厚、为流量不择手段的记者又闯了进来!他只觉得一股邪火直冲脑门。

“我最后说一遍,出去!”陈克非的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每一个字都淬着冰,“否则我以妨碍公务罪拘你!别以为我不敢!”

“妨碍公务?”林见远也火了,手腕的剧痛和对方的强硬彻底激起了他的倔劲,他不再试图挣脱,反而挺直了腰板,毫不畏惧地迎上陈克非喷火的目光,声音也拔高了,“陈警官好大的官威啊!我倒要看看,你凭什么拘我?就因为我这个合法公民,在合法时间,进入合法经营的殡仪馆公共区域?还是因为你在这里发现了什么见不得光的东西,怕被我这双眼睛看见?!”他语速极快,字字诛心,像一把把锋利的小刀。

两人在冰冷的骨灰盒前怒目而视,如同两只狭路相逢、鬃毛倒竖的猛兽。地下室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充满了浓烈的火药味。昏黄的灯光将两人对峙的身影拉长,扭曲地投射在布满灰尘和蛛网的墙壁上,像一场无声的皮影戏。

就在这剑拔弩张、一触即发的时刻——

陈克非那部一直安静躺在勘查箱里的便携式盖格计数器,突然毫无征兆地、凄厉地尖啸起来!

“嘀嘀嘀嘀——!!!”

急促、尖锐、穿透耳膜的蜂鸣声,瞬间撕裂了地下室死寂而紧绷的空气!那声音带着一种末日降临般的恐慌感,疯狂地灌入两人的耳膜!

陈克非和林见远同时被这突如其来的恐怖噪音惊得浑身一颤!对峙的怒火瞬间被惊愕和本能取代!两人几乎是同步地猛地扭头,看向声音的来源——陈克非的勘查箱。

盖格计数器那小小的屏幕,此刻正疯狂闪烁着刺眼的红光!代表辐射强度的数字像失控的赛车码表,一路狂飙!50μSv\/h… 100μSv\/h… 200μSv\/h…数值仍在以惊人的速度向上跳动!远远超过了正常环境辐射水平,甚至超过了某些医疗检查的瞬时剂量!

危险!高强度的电离辐射!

这冰冷的警告像一盆冰水,瞬间浇熄了两人之间所有的怒火。死亡的威胁赤裸裸地降临。

“见鬼!”陈克非低吼一声,猛地松开钳制林见远的手,一个箭步扑向勘查箱!他的动作快如闪电,但目标不是去关掉那吵闹的仪器——关掉也没用,辐射源还在!他抄起箱子旁边那瓶应急用的铅屏蔽喷罐(一种可以快速喷涂形成临时辐射屏蔽层的特殊涂料),就要朝着骨灰盒的方向喷去!那里有他刚发现的、最可疑的人皮碎片!

然而,就在他手指即将扣下喷罐扳机的瞬间,他眼角的余光猛地扫到了林见远——

林见远在盖格计数器尖叫的瞬间,脸色也“唰”地一下变得惨白。但他没有像普通人那样惊恐后退,反而像是被什么烫到了一样,下意识地、猛地伸手捂向自己卡其色风衣的右侧口袋!动作快得近乎神经质!他的脸上,除了震惊,还掠过一丝极其短暂的、被抓住现行的慌乱!

就在林见远的手捂住口袋的刹那,那盖格计数器的尖啸声,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掐住了脖子,陡然又拔高了一个八度!屏幕上的红色数字更是像打了兴奋剂,跳得更加疯狂!500μSv\/h!800μSv\/h!红光几乎将林见远捂着的口袋位置映照得一片血红!

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

陈克非扑向勘查箱的动作猛地顿住!他手中的铅屏蔽喷罐硬生生停在了半空。他倏地转头,布满血丝的双眼如同两柄烧红的利剑,死死钉在林见远捂着口袋的手上!那眼神里,之前的愤怒已被一种更加骇人的、混杂着极度震惊、冰冷审视和雷霆震怒的寒光所取代!

地下室里,盖格计数器的尖啸如同地狱的丧钟,持续不断地疯狂鸣响,震耳欲聋。冰冷的空气中,弥漫着灰尘、恐惧和……看不见却足以致命的放射性粒子。

陈克非缓缓地、极其缓慢地站直了身体。他不再看那个尖叫的仪器,也不再管桌上的人皮碎片和骨灰盒。他所有的注意力,所有的力量,都凝聚在那双喷火的眼睛上,死死锁定着林见远,锁定着林见远那只死死捂住风衣口袋的手。他握着警棍的手背,青筋根根暴起,指关节捏得发白。

“林见远…”陈克非的声音低沉得可怕,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封的深渊里捞出来,带着沉重的、足以碾碎骨头的压迫感和滔天的怒意,一字一顿,清晰地盖过了那刺耳的辐射警报:

“把你口袋里的东西…交出来。”

他的另一只手,缓缓地、带着千钧之力,举起了那根冰冷的、黝黑的警棍。棍尖,稳稳地、精准地,指向林见远那只捂着口袋的手。

“现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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