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轮靠岸的鸣笛声沉闷悠长,撕破了海面的宁静。
陈眠跟在稀疏的人流后踏上码头,咸湿冰冷的海风立刻扑面而来,将他残存的那点睡意彻底吹散。
与记忆中那个月色凄迷、水流呜咽的河岸相比,此刻有着海水腥气的风,反而粗粝的真实。
脚下的钢架栈桥随着波浪微微晃动。
“学弟,这边。”
顾枕书的声音在身侧响起,他拉着行李箱,很自然地走到陈眠身旁,为他挡住了侧面吹来的一股强风。
“岛上的风果然比城里大不少。”
他的围巾下摆被海风撩起,轻柔拂过陈眠的手背,带来一丝痒意。
陈眠 “嗯” 了一声,目光掠过顾枕书被风吹得微红的耳廓,看向前方。
小小的码头设施略显陈旧。
除了他们这班渡轮的乘客,只有几个穿着厚实冬装的本地人,有的正低头看着手机,有的抄着手,略带好奇地打量着下船的人。
他们的皮肤上是受海风长年侵蚀留下的粗糙痕迹,但眼神平静,见怪不怪看着这些陌生或是熟悉的来岛乘客。
下了码头,他们踏上了一条蜿蜒向上的柏油公路。
空气中弥漫着海鲜与泥沙的混杂腥味。
顾枕书嗅到陈眠身上的檀香,在这里被似乎海岛气息覆盖,变得若有若无。
“你家在哪个方向?” 他状似随意地问道,视线也随着陈眠望向岛屿深处。
岛上地势起伏,灰白色的现代民居与一些老屋混杂,大多依山而建,层层叠叠,电线杆和卫星锅在屋顶间勾勒出时代的线条。
“那里。” 陈眠指了一个小岛北面的位置,记忆中老屋就盖在那地势较高处,家里窗户可以远眺大海。
“看来我们不同路。” 顾枕书有些遗憾,他指着码头的南侧说:“我叔公家在那附近,我看到他了。”
陈眠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那边的半坡上建着一座看起来有些年头的老房子,外墙灰白,门口的歪脖子树朝着大海倾斜生长,格外醒目。
在坡上,有个戴着深色绒线帽的干瘦老头,正向着码头用力挥手。脚步利落地沿着小路向下走来,速度很快,完全看不出老态。
“…… 阿枕…… 这里!” 老头中气十足的喊声顺着风隐约传来。
阿枕?阿真?
这相似的称谓让陈眠拉紧了外套的领口,下意识地看向身侧的顾枕书。
顾枕书脸上已漾开明朗的笑容,一边用力朝山坡方向挥手,一边提高声音回应:“叔公!看到您了,这就过来!”
他收回目光,转向陈眠,语速稍快地说道:“学弟,那我先过去了。我叔公性子急,让他等久了怕是要念叨。你路上小心,到家了记得发信息给我…… 我最近都住在海岛,万一有什么事,或者你需要找个跑腿帮忙的,随时可以打我电话。”
“那…… 回头联系。” 顾枕书见他点头答应,这才拉着行李箱,转身快步走向下到半坡跟前的叔公。
陈眠站在原地,看着顾枕书与那位精神矍铄的叔公汇合。
远处,叔公拍了拍顾枕书的肩膀,声音洪亮地说着什么,偶尔目光扫过陈眠这边,还慈和善意的点头笑笑,最后拉着顾枕书往南坡走去。
陈眠已经转身向北,踏上了那条通往北面的道路,行李箱滚轮碾在柏油地面上辘辘作响。
这道路不算宽,只足够一辆汽车通行,路两旁是低矮的石墙和丛生的耐盐碱灌木,在冬日的海风里显得有些萧瑟。
一些民居的院墙外,停放着摩托车或是电动车,看起来和陆地上的小城镇大同小异。
越往北走,地势越高,风势也越发猛烈。
走了约莫半小时,陈眠在山坡边缘的一片水泥坪前停下了脚步。
一栋斜顶的老房子孤零零地立在那里,山石垒砌的院墙头上栽着仙人掌,稀疏地爬着些枯藤,几丛干黄的杂草在风中乱晃。
与记忆里一般无二,只是更旧了些。周围的几栋房子都明显翻新过,相比之下他家显得格外不合群。
陈眠从背包深处摸出一串钥匙,找出其中一个对准大铁门的锁孔插了进去。
大概是因为金属生锈了,钥匙转动时有些滞涩,他稍微用力,才听到 “咔哒” 一声轻响。
推开又合上那扇嘎吱作响的铁门,陈眠向着正房走去。
院子里铺着石板,水泥抹平了缝隙,一只奶牛猫正蹲在他家的屋顶上,朝着院里‘喵呜’,又在瓦片上来回蹦跶,像是在和空气搏击。
陈眠看了一会儿它发神经,才拿起钥匙开了堂屋门。
一股带着陈年尘埃和淡淡霉味的空气涌出。
屋内光线昏暗,家具都蒙着白布,地上积着一层薄灰。一切都和他离开时一样,仿佛时间在这里凝固了。
他放下行李,没有立刻打扫,而是走到窗边,推开了那扇朝海的玻璃窗。
“呜 ——”
海风瞬间涌入,吹动了白色的窗纱,也带来了广阔无垠的蔚蓝。
远处,海天相接,一片苍茫。近处,礁石嶙峋,海浪周而复始地拍打着岸壁,溅起白色的碎沫。
在这片熟悉又陌生的风景前,陈眠站了一会儿,直到感觉身上的热气都被海风吹散,才转身准备收拾这间久违的老屋。
他先从背包口袋里,取出了那支一路相伴的木质铅笔。
笔仙似乎也在渡轮上小憩了一番,此刻笔杆触手温润,不复之前的阴凉。
看着这个安静的朋友,陈眠思索了片刻又走回窗台边,挑选了块一眼能望见大海的位置,用湿纸巾仔细清理干净。
他轻轻放下铅笔,叮嘱道:“先在这里待一会儿,我打扫下卫生。”
窗台上铅笔先自动翻滚了半圈,让笔尖对向窗外,然后便一动不动的专注 “看” 海。
做完这件事,陈眠才挽起袖子,正式开始对付这满屋的尘埃。
先揭开了家具上的白布,积攒的灰尘立刻腾起团团云雾,在从窗户透进的阳光里飞舞。他打开所有的窗户,让海风更猛烈地灌入,驱散沉闷的空气。
然后检查了下电路,自来水,都没问题。才开始扫地,拖地,擦拭桌椅板凳。
老屋不大,但犄角旮旯不少。当陈眠清理到靠墙的老旧电视柜时,小腿不小心 “咚” 的一下踢到了柜角。
随即,就有哒哒的轻响声从窗台那边传来。
他转头看去,只见窗台上的铅笔站了起来,像动画片里的小卫兵般焦急地来回‘踱步’,笔尖还朝电视柜的方向点了点,似乎想过来帮忙,又或者在表达关切。
“没事。” 陈眠揉了揉酸疼的胫骨,安抚它了一句。
铅笔看着他直起腰,继续打扫卫生起来。这才放心的晃了晃笔杆,慢悠悠地又躺了回去,继续它的 “看海大业”。
陈眠拉开电视柜的抽屉,里面是一些旧报纸和零碎杂物,散发的陈腐气味浓到呛鼻。
他将抽屉整个抽出,准备拿到院子里清理。
转身时,眼角余光不经意间掠过笔仙。
在窗外明亮的海天背景下,恍惚中,陈眠似乎看到了一个…… 模糊的人形,正坐在窗台上托着腮,安静地望向屋内,望着他。
他脚步倏尔顿住,回头看去。
阳光下,窗台上只有一支铅笔,和几粒被海风吹来正在台面滚动的小砂砾。
是光线和灰尘开的玩笑吗?
他没有深究,抱着抽屉走出了堂屋。
院子里的奶牛猫已经不见了踪影,只有海风不知疲倦地吹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