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后初霁,天地间白茫茫一片。
绝尘峰上,那道青色身影早已消失在蜿蜒的山径尽头。雪地上只留下一行浅浅的足迹,很快就被新落的雪花温柔地掩去,仿佛从未有人来过。
沈忘忧推开门,站在廊下。
寒风卷着雪沫扑面而来,带着刺骨的冷意。
庭院空寂,唯有积雪压弯竹枝的细微声响。
他目光扫过空荡荡的院落——那里再不会有一个少年在晨光中挥汗如雨;掠过紧闭的厢房门扉——那里再不会亮起一盏灯。
一切都回到了最初的模样。
寂静,冰冷,了无生气。
这本该是他熟悉且追求的境地。可为何,胸腔里那片空茫,比这满山冰雪更寒?
他缓步走向苏泓曾住过的厢房。推开门,屋内收拾得异常整洁,几乎寻不到有人居住过的痕迹。唯有墙角,那个紫檀木匣与那坛雪里烧仍静静放着,显眼得刺目。而在他惯常打坐的蒲团前,整整齐齐叠放着一件崭新的披风。
沈忘忧的目光在那披风上凝住。那是用灰褐色的野兔皮毛缝制而成,针脚细密匀整,与他记忆中少年初学针线时生涩的技艺已大不相同。皮毛处理得柔软,内衬是厚实的青色棉布,领口处细心地缀着系带。这是一件朴实无华,却明显花了心思的御寒之物。
披风上放着一张小笺,上面是苏泓工整的字迹:谢老师授艺之恩。苏泓谨上。
没有多余的话语,一如他这个人。
沈忘忧伸出手,指尖拂过那柔软的兔毛,触手生温。他猛地攥紧了披风,柔软的皮毛深深陷进他冰凉的指节,那细微的暖意却如针一般,刺入他早已麻木的心口。
他闭上眼,试图运转心法。然而冰心剑意甫一提起,便觉滞涩难通。经脉中内息流转,隐隐传来钝痛。
强行运功之下,喉头竟涌上一股腥甜。
他猛地睁眼,强行将翻涌的气血压下,脸色更白了几分。剑心之损,竟已至斯。
目光再次落向窗外。雪光刺眼,他仿佛又看见那道身影在离去前的最后一个清晨,依旧如常生火做饭,将温热的粥菜置于他门前。少年那时已用一根简单的青色布带将长至颈下的绯墨发丝束在脑后,几缕碎发垂在颊边,侧脸在灶火映照下平静依旧。
那或许并非留恋,只是他认知里该尽的本分。
而这件披风,亦是他认为该尽的、最后的礼数。
山脚下,青石镇已笼罩在暮色之中。
苏泓走在被薄雪覆盖的街道上,一身青衣,腰间系着索红铃,背后负着一个简单的行囊。近一年过去,他身量似乎又拔高了些许,肩膀更见宽阔。昔日刺目的红发已长至颈下,用同色的发带在脑后束起。
为免惹眼,他戴上了那顶藏青色的风帽,宽大的帽檐遮住了他大半面容。风帽之下,暗红色的索红铃偶尔随着步伐从青衣下摆隐约露出一角。
他寻了家看起来干净朴素的客栈悦来居走了进去。
店小二热情地迎上来,目光在他被风帽遮掩的容貌和那身青衣上快速扫过,最后落在他腰间那若隐若现的暗红长绫上,脸上闪过一丝讶异,随即堆起笑容:客官是打尖还是住店?
住店。一间普通客房,再送些热水和饭菜上来。苏泓的声音透过风帽传出,平静无波。
好嘞!客官楼上请!小二引着他上楼,眼角余光仍忍不住瞥向那截暗红。
客栈大堂里零星坐着几桌客人,也被这新来的、带着神秘感的年轻人吸引了目光。窃窃私语声隐约传来。
瞧见没?那位的头发颜色……
嘘,小声点……
那红绫子有点邪门……
戴着帽子看不清脸,不过这身段气度……
苏泓对投注在身上的打量与议论恍若未觉。他随小二进了房间,摘下风帽,露出一张清俊的面容。那双眼睛依旧沉静,只是轮廓较之少年时更为清晰。
他放下行囊,先仔细查看了房间,随后用店小二送来的热水净了面。望着镜中自己已然长长的头发,他伸手解开发带,绯墨色的发丝披散下来。他想了想,还是重新将其束好,这样行动更为便利。
饭菜很快送来,是简单的两菜一汤。他安静地用完。
推开窗,寒意涌入。远处,绝尘峰在暮色与雪雾中只剩下一个模糊的轮廓。
他看了一会儿,便关上了窗,将寒意与那遥远的山峰一同隔绝在外。
师徒缘分已尽,他尽了该尽的礼数。自此,便是陌路。
他转身,开始规划明日的行程。山下世界广阔,他需要一张更详细的地图,也需要了解更多关于这个的信息。
而在那孤峰之巅,沈忘忧独立风雪中,手中紧握着那件兔毛披风。
他亲手送走了那缕闯入他冰冷世界的异色,换回了熟悉的死寂。
可为何,这熟悉的死寂,如今却让人如此难以忍受?
雪,依旧下着,覆盖了来路,也模糊了去踪。
唯有那件带着少年体温的披风,无声地诉说着,有些东西,一旦存在过,便再难彻底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