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砚之刚把李奶奶安顿好,骑着自行车往回赶时,太阳已经斜斜挂在西边。车筐里的空药箱“哐当”撞着车把,他心里却惦记着爷爷说的“地榆刮皮”的事,忍不住笑——爷爷这人就是这样,嘴上不饶人,却总在细节上拎得门儿清。
刚拐进葆仁堂所在的巷子,就见门口围了不少人。陈砚之心里一紧,赶紧下车挤进人群,只见爷爷陈守义正坐在门槛上,手里攥着个药杵,面前摆着个豁口的粗瓷碗,碗里是捣得细碎的草药。
“爷,咋了?”陈砚之把自行车往墙上一靠,拨开人群蹲到爷爷身边。
陈守义抬头,眼里带着点红血丝:“没事,张屠户家婆娘的烫伤有点感染,我给她捣点紫草油。”他指了指旁边站着的张屠户,“这憨货,把凡士林熬糊了,药膏一股子焦味,咋抹?”
张屠户脸涨得通红:“我哪知道凡士林熬着熬着会糊啊?就接了个电话的功夫……”
“接电话不会关火?”陈守义瞪他一眼,又转向陈砚之,“你来得正好,把那罐新炼的紫草油拿来,在里屋柜子第二层。”
陈砚之赶紧跑进里屋,果然在柜子里找到个深褐色的陶罐,揭开盖子,一股清润的药香扑面而来。他捧着陶罐出来时,只见爷爷正耐心地给张屠户媳妇讲解:“这紫草得用新疆的软紫草,色紫黑的才管用。熬油的时候得用菜籽油,小火慢炸,炸到紫草变成焦黑色,油色发暗红才算成。”
“那我刚才用的花生油咋不行?”张屠户媳妇忍着疼问,胳膊上缠着的纱布渗着点黄脓。
“花生油性子躁,抹在伤口上容易发痒。”陈守义接过陈砚之递来的紫草油,用干净的竹片挑了点,轻轻抹在纱布上,“你这伤口本来快好了,就被那焦糊的药膏一刺激,又肿起来了。”他一边抹一边说,“砚之,你跟她说说,刚才李奶奶那老慢支,你用的啥法子平喘?”
陈砚之蹲下来,接过爷爷手里的竹片帮忙涂药:“我在她膻中穴扎了一针,又按揉了丰隆穴,让她咳了几口痰出来。对了,还让她含了片甘草片,她总说嗓子干。”
“嗯,还行。”陈守义点点头,又问,“知道为啥选丰隆穴不?”
“丰隆穴是化痰要穴,能清化有形之痰。”陈砚之答得快,“您以前教过,老慢支的痰是湿浊凝聚,按丰隆比光用止咳药管用。”
张屠户在旁边听着,挠了挠头:“你们爷孙俩说话跟打暗号似的,啥穴啥痰的……”
陈守义笑了,拍了拍他的肩膀:“等你家娃长大就知道了,这些都是保命的学问。”他把涂好药的纱布轻轻敷在伤口上,用胶布粘牢,“三天换一次药,别碰水,要是流脓就赶紧来。”
送走张屠户一家,陈砚之收拾着地上的药渣,忍不住问:“爷,您刚才咋坐在门槛上?累着了?”
“年纪大了,蹲久了腿麻。”陈守义捶了捶膝盖,“刚才王二婶来抓调理月经的药,我给她配了四物汤,你帮我看看方子对不对。”
陈砚之接过药方,上面写着:当归、熟地、白芍、川芎。他眉头微蹙:“王二婶不是总说口干舌燥吗?熟地性温,会不会让她更燥?”
“你小子,总算看出来了。”陈守义眼里闪过一丝欣慰,“我故意那么写的,就想看看你能不能发现。她那是阴虚火旺,得用生地代替熟地,再加味知母、黄柏,不然越补越上火。”
陈砚之恍然大悟:“难怪您刚才捣药时老看我,是在等我开口啊?”
“不然呢?”陈守义哼了一声,“整天说你懂了,不得考考你?”他站起身,往屋里走,“进来,我给你看个东西。”
陈砚之跟着走进里屋,只见爷爷从床底下拖出个旧木箱,打开一看,里面全是泛黄的笔记本,封面上写着“行医札记”。
“这是我年轻时记的病例。”陈守义翻到其中一页,指着上面的字迹,“你看这个,三十年前,村东头的李寡妇,也是老慢支,当时我给她用的是小青龙汤,结果她喝了就吐,后来才知道她胃寒,受不了麻黄的烈气。”
陈砚之凑近看,笔记上密密麻麻写着:“李姓,女,42岁,咳喘三月,痰清稀,舌淡苔白。初用小青龙汤,呕吐不止,改投苓甘五味姜辛汤,减干姜量,三剂见效。”
“原来您也有失手的时候。”陈砚之笑了。
“谁还没个失手的?”陈守义合上笔记本,“关键是失手了要记下来,下次别再犯。就像你上次给张大爷开的方子,把苍术写成了白术,虽然都是祛湿的,但苍术温燥,张大爷本身就上火,吃了不流鼻血才怪。”
陈砚之脸一红:“我后来不是改过来了嘛……”
“改过来也得记着。”陈守义把笔记本塞进他手里,“这些你拿去看,比课本有用。对了,明儿去趟山里,采点新鲜的川贝,李奶奶的痰还是有点黏,得用鲜川贝炖梨才管用。”
“山里?”陈砚之愣了,“最近老下雨,山路滑吧?”
“滑也得去。”陈守义瞪他,“鲜川贝的药效比干的强一倍,李奶奶那身子骨,等不起。”他从墙角拿起个竹篓,“这是我年轻时采药用的,你拿去,记得穿那双防滑鞋,别学你爹,当年在山里摔断了腿,躺了仨月。”
陈砚之接过竹篓,竹编的纹路磨得光滑,显然用了很多年。他突然想起小时候,总看见爷爷背着这竹篓出门,回来时篓里装满草药,裤脚沾着泥,脸上却带着笑。
“爷,您当年为啥要当大夫啊?”陈砚之突然问。
陈守义愣了愣,望向窗外,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当年村里闹瘟疫,死了好多人,我爹是郎中,没日没夜救人,最后自己也染了病……他走之前说,能多救一个是一个。”他声音有点哑,“后来我就想,得把他的本事接住,不能让葆仁堂在我手里断了。”
陈砚之心里一酸,把竹篓往肩上一背:“明儿我肯定把川贝采回来,保证新鲜!”
“傻小子。”陈守义笑了,眼里的红血丝淡了点,“早去早回,路上要是迷了路,就吹我给你的铜哨子,听见没?”
“知道啦!”
第二天一早,陈砚之换上防滑鞋,背着竹篓往山里赶。雨后的山路确实滑,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泥,手里拄着爷爷给的木杖,心里却踏实。竹篓里的铜哨子偶尔碰着石壁,发出清脆的响,像在回应山里的鸟鸣。
爬到半山腰,果然在一片潮湿的灌木丛里发现了川贝。翠绿的叶子贴着地面,根部鼓起个小小的鳞茎,正是新鲜的川贝母。陈砚之小心翼翼地用小铲子挖出来,去掉泥土,放进竹篓里的布袋里。
采完川贝往回走时,他在溪边洗了把脸,看着水里自己的影子,突然明白爷爷说的“接力”是什么意思。不是把药柜里的药材接过来,是把“能多救一个是一个”的念头接过来;不是把药方背得滚瓜烂熟,是把那些藏在笔记里、唠叨里、失手经验里的温度接过来。
回到葆仁堂时,爷爷正站在门口张望,见他回来,赶紧迎上来:“采着了?没摔着吧?”
“采着了,您看!”陈砚之把布袋递过去,里面的川贝还带着泥土的湿气。
陈守义打开布袋,拿起一颗捏了捏:“不错,够新鲜。快去洗手,我炖了梨,就等你的川贝了。”
陈砚之洗完手出来,只见爷爷正坐在小板凳上,慢悠悠地削梨,阳光透过屋檐落在他花白的头发上,镀上一层金边。药柜上的铜铃轻轻晃动,药香混着梨的甜香漫开来,陈砚之突然觉得,这就是最好的接力——老一辈的手艺在,心在,药香就不会断。
“爷,下次采药用不用跟您学认野山参啊?”陈砚之凑过去帮忙去核。
“你先把脚下的路走稳再说。”陈守义敲了敲他的脑袋,“上次让你记的草药图谱,背会了没?”
“呃……”陈砚之挠挠头,赶紧转移话题,“梨快炖好了吧?我去生火!”
看着孙子手忙脚乱的背影,陈守义笑着摇了摇头,拿起竹篓里的铜哨子,吹了声轻快的调子。哨音穿过药香,像在说:慢慢来,日子长着呢,这接力棒,总能稳稳当当递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