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分这天的风是带着颜色的。天刚亮,陈砚之推开诊室的门,就看见檐角的瓦缝里钻出丛嫩草,绿得发脆,被风一吹,像群小绿手在招手。墙根的苔藓也洇开了,一片一片的青,把砖缝染成了淡绿色。
“陈医生,快看!我家的蚕醒啦!”隔壁的小虎举着个竹筛子跑进来,筛子里铺着嫩桑叶,几十条白胖的蚕宝宝正扭动着,像撒了把会动的珍珠。小虎的指尖沾着桑叶的绿汁,鼻尖上还沾着点白绒毛,兴奋得直跺脚,“昨天还蜷成小芝麻呢,今天就吃了大半盘桑叶!”
陈砚之笑着摸了摸小虎的头,指尖蹭到点凉意——是晨露。他抬头望,院墙上的牵牛花藤不知什么时候爬高了半尺,卷须像小手似的抓着砖缝,顶端的花苞鼓得圆圆的,青紫色的,像憋了满肚子的话,就等风来吹开。
正看着,巷尾的王奶奶挎着竹篮来了,篮子里装着刚挖的荠菜,沾着湿泥,绿油油的。“陈医生,给你尝尝鲜!春分吃荠菜,一年不生病!”王奶奶的裹脚布在裤腿里露出个角,走路一摇一晃,却把篮子护得稳稳的,“我家老头子今早起来总咳,说嗓子里像有小毛毛挠,你给看看?”
陈砚之接过篮子,荠菜的清香混着泥土味扑面而来。他让王奶奶坐下,伸手按在老人腕上:“大爷是不是总觉得嗓子痒,想咳又咳不出多少痰?”
王奶奶连连点头:“对对对!就像有柳絮堵着似的!夜里总咳醒,说胸口闷得慌。”
陈砚之掀开诊室的窗,春风卷着片杨絮飘进来,在桌上打了个旋。他指着杨絮笑:“这几天风里飘的絮子多,大爷是被它们呛着了。我给配点‘清咽茶’,泡着喝就好。”
他转身打开药柜,抓了把薄荷、桔梗、麦冬,又捏了撮胖大海:“薄荷通嗓子,桔梗化痰,麦冬润喉,胖大海像海绵似的,能把嗓子里的‘毛毛’吸走。”说着用纸包好,又叮嘱,“别用沸水冲,温温的水最好,免得烫着嗓子。”
王奶奶刚走,李婶抱着个陶罐进来,罐口用红布盖着,神秘兮兮地说:“陈医生,我蒸了‘春分糕’,用艾草和的面,你尝尝!”掀开红布,一股艾草的清香漫开来,糕上撒着白芝麻,绿莹莹的像块小草地。
“我家柱子这几天总喊腿酸,”李婶往陈砚之手里塞了块糕,“你给看看?他说上体育课跑两步就喘,是不是春乏啊?”
陈砚之咬了口糕,艾草的清苦混着米香在舌尖散开。他让随后进来的柱子坐下,这孩子才十三四岁,脸憋得通红,额头上渗着汗,一喘气胸口就起伏得厉害。陈砚之摸了摸他的脉,又看了看他的舌苔——舌尖红,苔薄白,是春气上浮,肺火有点旺。
“柱子是不是总觉得口干?想喝凉水?”陈砚之问。
柱子点点头,声音有点哑:“嗯!尤其是跑完步,嗓子眼像着火似的!”
“这是春天的火气往上跑呢,”陈砚之说着,取了些芦根、菊花、金银花,“芦根是凉的,像给嗓子浇凉水;菊花和金银花能把火气往下压。回家煮水喝,别贪凉喝冰的,不然火被冰堵在里面,更难受。”
李婶接过药包,又把陶罐往陈砚之怀里推:“多拿几块糕!我蒸了一大罐呢!”
正推让着,院外传来孩子们的笑闹声。一群半大的孩子举着风筝跑过,风筝线在风里绷得笔直,一只蝴蝶风筝擦着檐角飞,翅膀上的金粉在阳光下闪,惊得檐角的嫩草一阵乱晃。
“陈医生,你看我的蝴蝶!”一个扎羊角辫的小姑娘仰着脖子喊,风筝线在她手里一拉一松,蝴蝶风筝忽高忽低,像在跟檐角的草打招呼。
陈砚之笑着挥手,忽然发现那丛嫩草里藏着只七星瓢虫,红底黑点,正顺着草茎往上爬,爬两步就停下来抖抖触角,像是在丈量春天的高度。他想起王奶奶说的“一年不生病”,李婶蒸的艾草糕,小虎的蚕宝宝,还有柱子红扑扑的脸——原来春分的风不只会吹绿草木,还会把人的精气神也吹得亮亮的,像刚剥壳的春笋,带着股冲劲。
中午的太阳暖烘烘的,陈砚之搬了张竹椅坐在院里,手里捧着那罐春分糕,看阳光透过梧桐叶的缝隙,在地上织出晃悠悠的绿影。檐角的草又长高了点,叶片上的绒毛沾着金闪闪的光,风过时,它们就齐齐地往一个方向弯,像在给路过的蚂蚁鞠躬。
这时张爷爷扛着锄头从地里回来,裤脚卷到膝盖,小腿上沾着新翻的泥土,老远就喊:“陈医生!我种的菠菜能吃了!下午给你送点!”
“哎!谢谢您!”陈砚之笑着应道,心里忽然觉得,这春分的风真神奇,吹得地里的菜长,吹得人的心里也暖暖的。他拿起块春分糕,慢慢嚼着,艾草的苦味里透着甜,像极了这日子——有点忙,有点累,却处处是冒头的欢喜。
下午,陈砚之把王奶奶给的荠菜择了,洗干净,和着鸡蛋炒了盘荠菜炒鸡蛋。黄绿相间,香气飘出诊室,引得小虎扒着门框看:“陈医生,好香啊!”
陈砚之夹了一筷子给他:“尝尝?春分吃荠菜,明目呢。”
小虎塞嘴里嚼着,含糊不清地说:“好吃!比桑叶还香!”他忽然指着窗外,“快看!我的蚕宝宝爬到窗台上来了!”
陈砚之抬头,果然看见几条白胖的蚕宝宝正顺着窗沿爬,身后拖着细细的银丝,在阳光下亮闪闪的。窗台上的牵牛花不知什么时候开了一朵,紫莹莹的,花瓣上沾着点蚕宝宝的银丝,像系了根小银线。
风从窗外溜进来,吹得花瓣轻轻颤,檐角的嫩草也跟着晃,远处孩子们的笑声、张爷爷的锄头撞石头的“哐当”声、小虎的欢呼声,混在一起,像支乱糟糟的歌,却让人心里踏实。
陈砚之拿起笔,在本子上写道:春分的风是绿色的,吹得草芽冒头,吹得花开,吹得人的心里也长出点什么。今天的荠菜有点苦,春分糕有点甜,蚕宝宝的丝有点亮,真好。这大概就是日子吧,像檐角的草,不用特意浇水,风一吹,就使劲往上长。
他放下笔,看了眼窗外——那朵牵牛花的花瓣上,停了只小蜜蜂,正嗡嗡地钻来钻去,把春天的甜,一点一点采进了翅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