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节气的清晨,药圃被厚雪压得喘不过气,连最挺拔的银杏树枝都弯了腰。陈砚之踩着没过脚踝的积雪,手里攥着把特制的铁铲——铲头是太爷爷当年亲手打磨的,边缘带着细密的锯齿,对付冻硬的土地格外顺手。他在生姜地旁蹲下身,呵出的白气瞬间模糊了眼镜片,擦了擦再看,雪地里露出几缕枯黄的姜叶,像怕冷似的蜷在雪层下。
“生姜这东西,越冻越出劲。”祖父裹着厚棉袄,手里拎着个藤筐,筐底铺着晒干的艾草,“你太爷爷年轻时,大雪天进山采药,兜里总揣块生姜,嚼得满嘴发麻,也能把寒气逼出去。”
陈砚之没说话,铁铲顺着姜叶的根部插进土里,手腕轻轻一旋,冻土裂开道缝,带着泥的生姜就滚了出来。这姜长得不算规矩,表皮坑坑洼洼,还沾着几粒红褐色的沙土,但凑近闻,一股辛辣的香气混着雪的清冽,直往鼻腔里钻。他想起小时候感冒,太奶奶总用这样的生姜煮水,加半勺红糖,逼着他一饮而尽,辣得眼泪直流,却能在被窝里捂出一身汗,第二天就好了大半。
“张奶奶昨天来念叨,说她那老寒腿又犯了,夜里疼得睡不着。”祖父把生姜上的雪抖掉,放进藤筐,“等会儿挑几块老的,给她送去熬姜枣茶,再配着艾叶泡脚,比吃止痛药管用。”
陈砚之应着,手里的铁铲没停。忽然脚下一滑,他踉跄着扶住旁边的竹架,架上晾晒的陈皮碎落了一地,混在雪地里像撒了把碎金。他正想弯腰去捡,巷口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抬头看见王婶抱着孩子,深一脚浅一脚地跑来,孩子的小脸冻得发紫,嘴唇却红得异常,怀里还揣着个暖水袋,热气从袋口冒出来,在冷空气中凝成白雾。
“砚之!快!快看看娃!”王婶的声音发颤,棉鞋上的雪沫子蹭了陈砚之一身,“早上起来就喊冷,裹了三层棉袄还发抖,刚才突然说肚子疼,直打滚……”
陈砚之赶紧把孩子抱进诊室,祖父已经生好了炭炉,诊室里顿时暖和起来。他解开孩子的棉袄,指尖刚碰到皮肤,就被烫得缩了一下——明明孩子喊冷,身上却像揣了个小火炉。搭脉时,指下脉象浮紧,再看舌苔,白腻得像蒙了层霜。
“是风寒入里,积滞化热。”陈砚之转身从药柜里抓药,“得用生姜配葱白,先把表寒散出去,再加些神曲、麦芽,化化肚子里的积食。”
祖父在一旁补充:“加几片紫苏叶,去年晒的那种,驱寒还能止呕。”
陈砚之点头,抓药的手没停。孩子突然哭起来,指着窗外:“我要吃烤红薯……昨天看见卖红薯的爷爷了……”
王婶急得掉眼泪:“都啥时候了还想着吃!”
“让他吃。”陈砚之拦住她,从炭炉旁的陶罐里掏出个烤得焦黑的红薯,“太爷爷说过,孩子生病时,顺着他的性子来,比硬灌药强。”他把红薯掰开,热气裹着甜香散开,往里面塞了一小撮姜末,“来,就着红薯吃,不辣。”
孩子半信半疑地张嘴,红薯的甜混着生姜的微辣,竟没抗拒,几口就吃了小半块。这时祖父把药汤端过来,陈砚之用勺子舀了点,吹凉了递到孩子嘴边:“这个也甜甜的,喝了肚子就不疼了。”
药汤里加了红糖,姜的辛辣被中和了不少,孩子皱着眉喝了半碗,没多久就趴在王婶怀里打哈欠,额头渗出细密的汗,脸色渐渐缓和下来。
“这生姜真是神了。”王婶松了口气,看着药罐里翻滚的姜片,“前阵子我炖羊肉,放了几片,全家吃了都没上火,往年总有人流鼻血呢。”
祖父笑着说:“生姜这东西,就像家里的老好人,性子热,却懂得藏着锋芒。配羊肉能去膻,配鱼虾能解毒,单煮水喝能驱寒,哪怕切片贴在肚脐上,还能治着凉拉肚子——就看你会不会用。”
傍晚时分,雪停了。陈砚之把挑好的生姜装进竹篮,上面盖了层棉布,往张奶奶家走去。雪在脚下咯吱作响,手里的竹篮越来越沉,姜香却透过棉布钻出来,和空气里的煤烟味、远处飘来的饭菜香混在一起,竟有种说不出的踏实。
路过老李头的修鞋摊,老李头正用生姜片擦冻裂的手,看见陈砚之就喊:“给我留两块啊!昨天修鞋时被钉子扎了,用姜片敷着,今天就不流脓了。”
陈砚之笑着应下,在笔记本上写:“大雪,生姜藏于雪下,性温味辛,能散寒化积。治王婶娃的寒包火,解张奶奶的老寒腿,连老李头的伤口都能护。太爷爷说‘生姜是百姓药’,果然,它的热,藏在烟火里,暖得实在。”
风卷着雪沫子掠过街角,陈砚之把竹篮抱得更紧了。他忽然想起太爷爷留下的那本《药性赋》,其中“生姜性温,发散风寒”的注解旁,有行小字:“药不在贵,有用则灵;医不在名,有心则暖。”此刻姜香在冷空气中弥漫,他好像突然懂了,这香气里藏着的,从来都不只是药效,还有一代代人过日子的温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