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场的寒风像刀子一样刮过,冰冷的金属支架在广场中央拔地而起,不过半小时,一座简易却稳固的讲台便已成型。
巨大的电子屏幕被架设在讲台后方,代替了所有慷慨激昂的标语。
文秘书十指翻飞,将从x0女孩脑波中初步还原的碎片化记忆,转化成无声的影像,投射其上。
没有激烈的战斗,没有血腥的场面。
画面昏暗而摇晃,视角低得像个蹒跚学步的孩子。
观众能看到的,只有一双双穿着无菌鞋的脚在眼前匆匆走过,偶尔掠过几片白大褂的衣角。
背景音是单调的仪器滴答声,混杂着压抑的、仿佛来自遥远时空的婴儿啼哭。
突然,画面剧烈抖动,一团橘红色的火焰吞噬了视野尽头的文件柜,纸张在烈焰中卷曲、化为灰烬,像一群群垂死的蝴蝶。
苏清叶没有站上讲台,她只是像个幽灵般站在台下的阴影里,目光扫过人群。
他们中有基地的老人,有新加入的幸存者,更有几十名从“清道夫”部队脱离、暂时被收容在隔离区的男人。
他们神情麻木,眼神空洞,仿佛对眼前的一切都漠不关心。
她没有发表任何宣言。沉默片刻后,她朝隔离区的方向微微颔首。
一个身影在陆超的护送下,缓缓走上讲台。
那是一个二十出头的青年,身形单薄,左耳后方一道狰狞的疤痕破坏了他清秀的五官,那里曾经烙印着他的编号……x9。
他的双手紧紧捧着一碗热气腾腾的白粥,粥的热气氤氲了他苍白的脸。
他没有看台下的任何人,只是死死地盯着碗里的粥,仿佛那是全世界最珍贵的东西。
良久,他拿起勺子,笨拙地舀起一勺,送入口中。
下一秒,这个在之前的审讯中,无论面对何种威逼利诱都一声不吭的男人,眼泪毫无征兆地决堤而下。
他试图说话,喉咙里却只能发出嗬嗬的、类似困兽的嘶鸣。
他狠狠地呛咳了几声,才终于挤出了一句完整的话,声音因为极致的压抑而颤抖,像是从生了锈的铁管里硬生生挤出来的。
“我想……我想起来了……”
他抬起头,泪水划过那道丑陋的疤痕,“我妈……我妈总偷偷把食堂发的蔗糖融化了,涂在后山摘的野山楂上……她说……她说穷日子,也要想办法……甜上一口……”
一句话,如同一颗投入死水潭的石子。
话音未落,台下那几十名神情麻木的“清道夫”中,至少有十几人,动作整齐划一地抬起手,下意识地摸向自己左耳后方那道同样的疤痕。
他们的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轻微颤抖,空洞的眼神里,第一次泛起了名为“迷茫”的涟漪。
“信号已注入所有可用频段!”文秘书在临时指挥台低声报告,眼中闪烁着兴奋的光芒,“我们劫持了残存的城市应急广播网,只要有接收设备的地方,就能看到、听到!”
效果比预想的还要好。
直播开始不到三小时,来自周边五个幸存者据点的加密通讯请求便雪片般涌来。
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上传了一张泛黄的黑白照片,照片上的小男孩笑得缺了门牙,他颤抖着问:“这是我孙子,二十年前在城东游乐园走丢的,他的后腰上有一块心形的胎记,你们……你们有没有人见过他?”
一段带着浓重方言的录音被发送过来,一个中年女人用嘶哑的嗓音哭喊着:“俺闺女叫铁妞,她不识字,但她会唱我们那的《摇篮曲》,谁要是听过一个走调的《摇篮曲》,求求你们告诉我!”
最令人震撼的,是一支盘踞在城市最高塔楼“天空之眼”的流浪乐队。
他们捕捉到了直播信号,竟立刻用手头破旧的吉他、贝斯和自制鼓,将那首从陆超带回来的录音机里流淌出的、断断续续的童谣,改编成了一首苍凉而雄浑的摇滚乐,在废墟之上彻夜演奏。
那旋律,是寻觅,是质问,是无声的呐喊。
苏清叶看着数据面板上那个被文秘书命名为“共鸣指数”的数值,正以惊人的速度向上攀升,唇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他们怕的不是我们有枪,”她轻声对身旁的陆超说,“是怕人们在温饱之后,开始想家。”
深夜,寒意更甚。
基地外围的红外警报突然被触发。
监控画面里,一个穿着高级军官制服的男人,独自一人,穿过风雪,径直走到基地的铁丝网外。
他没有携带任何武器,而是高高举起双手,然后猛地跪倒在厚厚的积雪中,任由冰雪覆盖他的肩头。
“让他进来。”还没等陆超下令戒备,苏清叶便发出了指令。
这个男人曾是一名参与过数次“清洗行动”的前线指挥官,审讯记录显示他意志坚定,心理防线极高。
但此刻,他跪在地上,身体抖如筛糠,嘶吼着要求见“那个唱歌的孩子”。
“我不该……我不该关掉她的录音机……”他的牙齿在打战,嘴里颠三倒四地反复念叨,“她被带走前说的最后一句话是,‘爸爸,你会来接我吗?’……可我……我按下了清除键……我亲手按下的……”
陆超皱起眉,正要下令将其押送至特级审讯室。
“不用。”苏清叶却拦住了他,她的眼神深邃而冰冷,“让他去隔离病房。我们要的不是俘虏,是忏悔。”
在隔着一层强化玻璃的病房外,当这个指挥官看到小芽,看到她正笨拙地给x0哼唱那首残缺的童谣时,他彻底崩溃了。
一个在战场上都未曾流过一滴泪的铁血军人,此刻却像个孩子一样嚎啕大哭,用头一下下地撞着冰冷的墙壁。
“每次……每次执行记忆清洗……都必须同步播放‘静默乐章’,那是一种特殊频率的次声波,用来压制目标的情感波动,让大脑处于最‘干净’的状态……”他在崩溃中,将最高机密和盘托出,“但是……程序有一个致命的漏洞。如果受试者体内残留着某种强烈的生活记忆……比如一首歌,一种味道,一段触感——程序就会出错,甚至导致整个清洗模块过载崩溃。所以……所以上面下令,所有x系列在清洗前,必须先饿他们至少三个月!让他们彻底忘记‘活着的感觉’!”
饥饿剥夺!这才是控制的核心!
文秘书的眼睛瞬间亮得惊人,她立刻捕捉到了这个关键信息,手指在键盘上敲出一行大字:【感官记忆 程序逻辑】。
“我明白了。”苏清叶的
她没有去审问更多的俘虏,也没有策划更复杂的军事行动。
她只做了一件事。
她让基地厨房二十四小时不停火。
辣白菜炖五花肉的辛辣酸爽,烤红薯的焦香甜蜜,刚出锅的炸油条那诱人的油脂香气……这些在末世中堪比黄金的味道,被巨大的抽风机送向天空。
紧接着,数架经过改装的无人机携带高功率扩音器,飞越了广袤的北方废墟。
它们没有播放战斗宣言,只是循环播放着基地里孩子们追逐打闹的笑声,以及厨房里锅铲与铁锅碰撞的、那充满人间烟火气的清脆声响。
香气与声音,织成了一张无形的网。
次日清晨,外围哨站的监控有了惊人的发现。
两名负责巡逻的“清道夫”,在基地的围墙外驻足了很久很久。
他们像两尊雕塑,一动不动地仰着头,贪婪地嗅着空气中那若有若无的食物香气。
忽然,一阵风吹过,一片被无人机从高空撒下的油条碎屑,打着旋儿飘落。
其中一名“清道夫”竟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接住了那片小小的、早已冰冷的碎屑。
他迟疑了一下,然后缓缓揭开面罩,将那片碎屑放入口中,闭上眼,仔仔细细地咀嚼了很久很久。
当他再次睁开眼时,眼神中的麻木已经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痛苦与挣扎。
最终,他抬起手,用力撕下了自己脖子上的识别牌,狠狠地扔进了雪地里。
就在基地所有人都为这“不战而屈人之兵”的胜利而感到振奋时,文秘书的办公室里却响起了一阵急促的警报。
“清叶!快来看!”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我截获到一份异常信号回传!来自‘蜂巢’的地下设施主控室,它们每隔十二小时会自动发送一次‘稳定报告’到一个未知的加密终端。你看,最新一条的内容,被篡改了!”
屏幕上,原始数据流旁标注着破译后的文本。
原内容:【系统正常,情感抑制模块功率98.7%,运行稳定。】
篡改后内容:【系统正常,情感抑制模x7已苏醒,我认得他的脚步声。】
发信的Ip地址经过了多层伪装,无法追踪。
但文秘书调出了“蜂巢”数据库中一份早已被标注为“因实验事故死亡”的女研究员档案,将报告中那几个手写体的篡改字符,与档案签名进行了笔迹比对。
重合率,百分之九十九。
苏清叶的目光落在“x7已苏醒,我认得他的脚步声”这行字上,瞳孔微微一缩。
这不是一句简单的报告,这是一句暗号,一句来自敌营深处、赌上性命的求援。
“里面还有人没放弃……”她盯着屏幕,声音轻得仿佛怕惊扰了什么,“这次,轮到我们听懂他们的暗号了。”
窗外,天色不知何时已彻底阴沉下来。
风声开始变得尖利,卷起的雪沫狠狠砸在基地的外墙上,发出噗噗的闷响。
气温计上的红色液柱,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向更低的刻度滑落。
与此同时,基地能源中心的灯光闪烁了一下,陆超的通讯器里传来值班员焦急的报告:“队长,电网负荷正在急速攀升!气象组预测,一场强度远超之前的暴雪,正在逼近!”
文秘书猛地抬起头,视线在气象雷达图和“蜂巢”的系统报告时间戳之间飞快切换,一个惊人的可能性在她脑中成型。
“清叶,”她的声音里带着压抑不住的激动与紧张,“我算出来了!每一次清洗程序的执行,都会造成‘蜂巢’主能源系统出现一个短暂的、致命的过载期!他们为了掩盖这个缺陷,会特意选择在极端天气来临时动手!暴雪……是他们最好的掩护,但同样,也是我们唯一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