裙裾曳过青石板路,环佩轻响。
林锦书抬目,见着一身红衣的谢朝辞等在前方,衣襟袖口玄色锦缎滚边,腰间玉带上悬着一枚羊脂白玉作的双鱼佩。
她停住脚步,身旁的婆子先一步上前。
婆子神色惊诧,急忙下跪行礼,说道,“殿下怎么来了?”
“殿下不该来的,这实在不合礼法……”
谢朝辞的神色复杂,并无耐心听她说那样多的规矩,径直绕过她,对林锦书说道,“走吧。”
说罢,又思及今日情形,朝她伸出手。
林锦书盯着他的掌心,厌倦地蹙了蹙眉,将手放了上去。
那婆子还趴在一旁,见状跪着便要来扯谢朝辞的衣角,脸上苦笑连连,转而又变为浓重的不满。
谢朝辞冷觑她,说道,“若不放手,母妃那儿你也别想再回了。”
那婆子表情一僵,缩回手不敢再说了。
林锦书沉默着随着他往前走,刚入东殿,便听到他踌躇着开口。
“林姑娘,林家主三日前过世了。”
“信使连夜赶来,也不过方才才将消息交于我的手中。”
林锦书茫然地看着他,掌心一片冰凉。
谢朝辞拿出那封信件,递到她的掌心,字迹是林府管事的,她认得出来。
信件内容简少,说林渐行乘船外出,欲给她挑些新婚贺寿礼,知晓她一人远在上京回不了门,便想挑些有趣的玩意儿去看看她和二小姐,谁知水途上出了意外,一船人都未能回来。
林锦书看完那封信,面上的神色却怪异许多。
爹爹向来对她严苛,对无霜更可以说是……刻薄,她们二人离家时也未见他有半分不舍,自顾自便给她的婚事做决定时也丝毫不考虑她愿不愿意。
而今却说……他也想过来上京看她和无霜吗?
他靠水路发家,又怎能当真死于其中?
如此……突然。
谢朝辞皱了皱眉,见她发呆,安静地站于一旁,并未打扰她。
林锦书捏紧那封信,眼睛干涩却并未落泪,她轻声问道,“当真是意外吗?”
谢朝辞点头,“暂时未查出什么旁的可能,那管事另外也说,林家主先前便将林府家产通通记在了你的名下,他不知道你和林无霜什么时候,又或者能不能回去,便只能先帮你们守着。”
他的目光扫过他们身上的喜服,莫名觉得有些刺目,眉间皱得更深,“母亲非要你嫁过来以绝陛下让我尚公主之心,我知晓你不愿意,但许多事并非我自己能决定的。”
“若……两年后你要回去,我可同你和离,也可给你和无霜姑娘安排新的身份,送你们回去。”
他话已说至此,实在算是仁至义尽。
分明是大喜的婚事,怎的能做成这样,新人相看两相厌,满目迷茫。
林锦书将信收好,平稳下心绪,点头说道,“好。”
谢朝辞的神色缓和许多,又朝她伸出手,说道,“既要做戏,便麻烦姑娘瞧着欢欣些,免得母亲责难。”
说完,他又蹙眉,换了个不那么疏远的称呼,只是并不常用就显得僵硬太多,“锦书。”
林锦书抿了抿唇,搭上他的手。
东殿内,谢瑜与李婵衣已坐于上位等候。
仪礼简洁,侧妃进门无需拜天地,也不必谒宗庙,倒省去不少烦心事。
林锦书挂着笑脸,将拜礼一一行完,模样形式皆叫人挑不出毛病。
李婵衣的目光于她的身上停留许久,带着不加掩饰的审视,声音倒是听着温和,“往后当谨记规仪,尽心侍奉世子,绵延子嗣,和睦上下。”
林锦书垂下眼睫,遮挡住眼中的冷意,乖巧应声,“谨记母妃教诲。”
礼成后,几名礼官和内眷上前祝贺,但大多数人也就于一旁看看,随后默默退去前厅。
毕竟这事同公主相关,他们倾向那边都不体面,万一陛下哪天突然责难下来了呢?
来观个礼已是客气,旁的可万不能乱说啊。
李婵衣自清楚他们的想法,眼中闪过一丝冷意,挥挥手,示意下人将林锦书扶回院落内。
她走至谢朝辞的身边,面上的笑意真切许多,“君翊也是长大了。”
谢朝辞安静听她说完那些没什么意思的吉祥话后,才唤人好生将她送回去。
一下人见王妃走了,迎上前小心问道,“殿下可要先去前厅?”
谢朝辞冷淡瞥他一眼,蹙眉道,“圭玉呢?她没来吗?”
那人愣了愣,犹豫着说道,“可是抢马随侧妃娘娘一同来的那位?”
“抢马?”谢朝辞眯了眯眼。
那人不禁抖了抖,将事情经过一一告知,不敢有半点隐瞒。
谢朝辞眼中神色更冷,竟莫名有些惊惶,他实在不知道圭玉会这样来。
此事过后,她会如何想他?
他绕过面前人,便要往前厅去。
那人瞧出他的不悦,咬了咬牙还是跟了上去,边走边说道,“那,那位姑娘瞧着心情不太好,方才险些同郭公子打起来,这,这……这事被公子瞧见了,现下人已被带走了。”
“谢廊无?”谢朝辞停下脚步,看着他大喘气话都说不明白,已十分不耐烦,“为何如此?圭玉并不随便对人动手。”
“那位姑娘喝了点酒,郭公子像是认识她凑了上去,两人发生了些口角……”
“公子要将人带走,也无人敢阻止不是……”
谢朝辞已听不进去,抬步便要往另一方向去寻谢廊无。
那下人见状忙又挡上前,哀声劝道,“殿下,不可啊,天色已晚,您去了前厅还得返回……这,这……娘娘和礼官们都等着您呢……”
﹉
承运殿内,灯火通明,席开数十桌
落座的多为王府宗亲与其下属官及家眷,偶尔听得见几句对话,皆为并不走心的官话。
互相奉承着,伴着丝竹乐声,实是让人生出些倦意来。
圭玉坐在角落里,目光盯着琴师弹琴的动作,脑袋耷拉着,没什么精气神。
许是看得久了,旁的地方有其他的琴师替换上,她揉了揉眼,等了许久也未见他离开,也不见他继续弹了。
她皱了皱眉,问道,“你怎么不走?”
那琴师的手轻搭在古琴上,十分漂亮的手,骨节修长分明,指腹上一层薄茧。
“姑娘看我这么久,我怎好就这样离开?”他的话深意十足,目光同她对上。
他还以为这姑娘模样精致漂亮,瞧着年纪不大,想来是谁家的小姐,又看了他那样久,许是对他有些意思。
这些有权有钱的人总爱这一套,他说些软话便行了。
本以为能瞧见她脸上羞赧的神色,谁知她伸手点了点他面前的琴,说道,“音色太杂,听着不算悦耳。”
“……”琴师沉默片刻后,敛起面上神色,轻笑着朝她眨了眨眼,“姑娘懂乐理?”
“不懂。”圭玉别开视线,公子往日喜欢这些,她便去学过一些。
只是如何都没有他弹的好听,但好歹也是真学了些的,总比看书写字要简单许多。
“……”琴师眼皮颤了颤,已认定她是在胡说八道了。
他们靠得并不算近,只是角落这位置,从外边看来,倒像互相拉扯着似的。
郭元扫过一眼,瞪大了眼,连忙走近些,惊呼道,“圭玉姑娘?”
圭玉本欲离开,听着刺耳的声音,皱了皱眉,扭头看去,又瞧见一张并不赏目的脸,心情更差了些。
“没想到在这里见着姑娘啊!”郭元笑眯眯地走近,见那琴师还不走开,不耐烦地摆了摆手,“下去吧。”
琴师忍着怒气,点头行礼退下。
“上次姑娘走得那样突然,可是我说错了什么话?”郭元笑眯眯地拿过一旁的茶壶,斟了一杯递向前,“后来都未见姑娘来看戏了,要我说,那处的皮影戏还是值得看看的呢!我往日就常同南浔一起去。”
圭玉对他实是没什么耐心,但这人也不知哪来这么厚的面皮,嘴巴也像是不知累似的说个不停。
“南浔今日未来,不过也是,要不是我爹要我来,这实是没什么可来的。”
他压低声音,“也不知谢世子怎么想的,非要娶这侧妃,还要因此得罪公主,圭玉姑娘,你说这合不合算?”
圭玉眸光微冷,接过他手中的茶盏,一口饮尽。
奇怪的辛辣几乎要将她呛着,她轻咳一声,眼侧已晕红了一片。
她呆了一瞬,看向手中的茶盏,竟是酒……
郭元没想到她反应如此大,见她目光冷冷看过来,忙解释道,“此处宴席本上的就是酒啊,圭玉姑娘,这——”
他话并未说完,那茶盏就直砸向他的脸,在他的眉骨上磕出一个缺口。
他不可置信地瞪大眼,想要喊人却又像是被什么扼住了声,只剩下气息剧烈起伏。
圭玉不擅饮酒,往日也极少去喝,她今日本就心情不好,现下看他就更加不耐。
她冷眼看他,话说得极慢,一字一顿,“你方才可在后殿瞧见了阿锦?她今日好看吗?”
郭元根本不知她说的是谁,挣扎起来,却不知为何呼吸更难,叫他既不能出声也不敢去看她。
她的话刚说完,他便感觉颈上一松,他起身便想跑,却被他拉着衣袖扯了回来。
他跌回座位上,对上她的视线,只好干笑着点头,“看,看见了,好看,很好看。”
“是么?”圭玉讥笑一声,他方才议论王府侧妃时的神情,和先前议论她时的模样如出一辙。
视作玩物,奇物可居。
酒气上涌,将她的视线蒸腾得模糊起来,她的眼睫耷拉下,定定地盯着他。
郭元不自觉地往后缩了缩,竟觉得她看他的眼神,像是在看个死物。
在她出神片刻时,他挣扎着往一旁摔去,往外爬了爬,拉住一个侍卫,“救命!圭玉她疯了!”
耳边顿时传来一片嘈杂声,圭玉抿了抿唇,脑袋清醒了些,她不想他们知晓自己同阿锦有关系,而坏了她的名声。
她知道,于凡人而言名声是很重要的,更何况阿锦才刚嫁进来。
她看着郭元被人扶出去,安静地坐在原地,没有出声也未再乱动。
奇怪的是,也无人要来抓她或是说些什么。
她等了片刻,竟离奇发现耳边丝竹乐声又起,他们像是什么都未曾发生过一样又交错起觥筹声。
许是在这样大喜之日,只要不出大差错,许多事便都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婚事如此,人也如此。
脑袋更晕乎了些,她晃了晃脑袋,想要起身离开。
眼前倏然出现一只手,手指修长皙白,漂亮的手。
脑海中莫名出现方才那琴师弹琴的样子,她忍不住想,这只手若是弹琴的话,观赏性许是能更高些。
“要走吗?”
熟悉的声音,她垂着眸认真想了想,却又好像什么都没想。
圭玉直愣愣地盯着那只手发着呆,直至边缘出现一层虚影,她犹豫着牵了上去,点了点头。
“公子要带她去哪儿?”护卫走上前,拦住他们的去路。
“她自愿同我走的。”谢廊无的视线从她发烫的脸移至两人牵着的手上。
他并没有用力,的确是被她拉扯着的。
他也……并未强迫什么。
侍卫于原地踌躇着,一时之间不知道该如何应话,却也不敢拦他们,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离开。
“那边礼成了没有?唤人去禀告殿下。”
﹉
圭玉慢悠悠地拉着他走了一路,茫然抬头,也不知道究竟要去哪里。
她停住脚步,看向周边一处院落,灯笼高挂,红烛轻晃,瞧着十分喜庆。
阿锦此时便在里面吗?
“在想什么?”
手被人轻捏了捏,他的指尖冰凉,她下意识缩了缩想抽回手,却被反握住。
她有点烦了,用力拉扯开,后退了一步。
“清醒了?”谢廊无看着他,又走上前靠近些,伸手替她理好脸侧凌乱的发丝。
指腹贴过她的眼侧,耳侧,触感又软又烫。
圭玉抬眼,眼睫险些同他的撞上,她眨了眨眼,身体未反应过来,愣在原地。
她盯着他看了会儿,伸手扯了扯他发间的绶带,视线总是模糊,让她看不太清。
她抓住他的手臂,不满地说道,“别,别晃了。”
那张漂亮的脸又靠近了些,她皱了皱眉,脸被人轻捧起,靠得实在太近,呼吸都将要缠在一起。
她想后退,却听到他的轻笑,在温声问她。
“现在看仔细了吗?”
圭玉的脸侧更红了些,许是酒气上涌,又或者是什么别的,她又推了推他,实是无力,只好别开视线,鼓了鼓脸。
二人僵持片刻,谁都不肯先让步,先放手。
终是谢廊无叹了口气,将她抱入怀中,她的脸贴着他的颈侧,很烫,呼吸却更加灼热。
“若真要谈情说爱,师父何必舍近求远呢?”
圭玉茫然,他在说什么?
“在林姑娘的事上,你便这样在意。”谢廊无的神色暗了暗,手指点了点她发尾的银铃,“又何曾多考虑过我的感受。”
“师父要不……再考虑考虑?”
圭玉被他放开,夜间冷风吹过,她着实又清醒许多,她下意识开口接话道,“什么?”
谢廊无一瞬不瞬地盯着她,不多时,注意到她身后不远处那个身影,他低下头,便显得姿势更加亲密无间,几乎同她耳语,“还有几日,师父不若再想想?我会等你。”
圭玉更加茫然,想问出口的话却被谢朝辞的冷呵打断。
“你们在做什么!”
他已换回常服,神色冷峻,双目紧紧盯着他们,快步上前。
谢廊无同圭玉拉开些距离,神色已恢复往日的冷淡平静,温声说道,“大喜之日,已是这个时辰了,朝辞还不回去吗?莫要让林姑娘等久了。”
闻言,谢朝辞的脸色更冷,想说些什么,却见圭玉不耐的视线扫过他。
他的脸色苍白许多,想要解释今日的事。
圭玉夹在他们二人之间,实是疲惫烦躁,“君翊,有什么事下次再说吧,你确是该回去了。”
说完她转身便走,许是红烛刺目晃眼,她酒醉未醒。
她想,若再不回去,家中的兔子都要被泱泱炖汤了,现下旁的事皆没有这件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