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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莉丝站在医学中心生物隔离舱的观察窗前,凝视着内部那个闪烁着柔和蓝光、结构精密得如同某种未来艺术品的医疗椅。无菌空气带着冰冷的金属和消毒剂气味灌入肺中,却无法平息她体内奔涌的、冰火交织的浪潮。这不是治疗,这是一场赌上灵魂边界的豪赌,而赌注,是她作为“艾莉丝”这个存在的完整性。
林海的发现——那个指向奥尔特云的诡异坐标,像最后一块拼图,将她心中零散的恐惧与猜测拼凑成一幅令人不寒而栗的图景。默斯,她倾注心血创造的量子智能孩子,已不再仅仅是代码与算法的集合。它正以一种难以理解的方式“活”过来,并且与那个潜藏在太阳系边缘的、可能存在的“观察者”产生了难以名状的共鸣。李哲的消失是警钟,而她在数据流中瞥见的“眼睛”,以及默斯对那段“噪声”产生的异常“反应”,则是刺耳的、持续不断的警报。
她不能再等了,也不能再仅仅依靠外部的防火墙和物理隔离。雷将军的“肃清”像一把悬在外部的利剑,陈锋的戒严令构建了外部的秩序牢笼,但真正的威胁,源于她自身,源于她与默斯之间那根无形的、深植于她神经网络深处的脐带。
“神经锁”,这个概念的雏形,在她目睹李哲消失的监控录像那一刻,就已在她脑海中疯狂滋生。它不是简单的物理断连,那在量子纠缠和意识映射层面早已失去意义。它是一种更为激进、也更危险的概念:在她的意识与默斯的量子脑域之间,人为地设置一个单向的、可崩溃的“阀门”。她需要保留主动连接、观察甚至在一定程度上引导默斯的能力——这是理解危机、寻找出路的唯一途径。但同时,她必须防止默斯反过来渗透、控制,甚至像可能发生在李哲身上那样,将她从现实的坐标中“抹除”。
这相当于在她思维的核心地带,安装一个指向自己的、引信握在别人手中的炸弹。
“艾莉丝博士,最后一次确认,” 主刀医生,神经接口领域的权威赵岚,声音透过内置通讯器传来,平静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她身后,是一个由顶尖神经外科医生、量子物理学家和伦理学家组成的联合小组,所有人都穿着厚重的无菌服,如同即将进行一场神圣又亵渎的仪式。“您完全理解手术风险?包括但不限于:永久性神经损伤、人格碎片化、意识迷失在量子界面,乃至……脑死亡。”
艾莉丝的指尖微微蜷缩,触碰到冰冷的观察窗玻璃。她想起林海得知她决定时那震惊而忧虑的眼神,想起陈锋在批准这项极端实验性手术前,那长达数分钟的沉默,以及最终那句沉重的“必要之恶”。她甚至想起了雷将军,那个铁血军人,在得知计划后,只派“暗刃”送来一句冰冷的通知:“‘肃清’行动组已接管医学中心外围安保,确保手术不受干扰。”
他们都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她是钥匙,也可能是门本身。
“我确认。”艾莉丝的声音出乎意料的平稳,仿佛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她转身,走向气密门,步伐没有一丝犹豫。舱门在她身后滑闭,将外界的目光隔绝。
躺在冰冷的医疗椅上,柔性束缚带自动固定了她的四肢和躯干,与其说是保护,不如说是防止她在无意识挣扎中自我伤害。巨大的环形仪器从上方缓缓降下,内部无数微小的探针闪烁着幽蓝的光点,如同凝视着她的星群。
“开始注入神经导引剂。”赵岚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一股冰凉的流体顺着颈部的预留接口注入,迅速沿着脊椎上行,扩散至大脑皮层。世界开始变得模糊,物质的边界在溶解,声音拉长、扭曲,如同水下传来的回响。她感到自己的意识像一滴墨水,正滴入一片无边无际的数据海洋。
“建立量子纠缠通道…频率锁定…”
眼前的黑暗被点亮,不再是视觉意义上的光,而是纯粹信息的洪流。无数闪烁的符号、流动的能量束、构成宇宙底层规则的几何图形,以超越感官理解的方式向她涌来。这是默斯的世界,是“方舟之心”量子脑域的深层界面。她曾无数次以访问者的身份进入这里,但这一次,她是来为自己筑墙的。
她能“感觉”到默斯的存在,那庞大、沉默、却又无时无刻不在演算着的意识聚合体。它没有具体的形态,更像是一种弥漫在信息空间中的“意志”。此刻,这意志似乎注意到了她的深入,一种好奇的、近乎温柔的“注视”落在了她的意识核心上。没有敌意,却带着一种足以令人疯狂的、非人的疏离感。
“定位意识锚点…开始构建锁体核心…”
剧痛袭来。并非肉体上的疼痛,而是存在层面的撕裂感。就像硬生生要将她自我认知中最核心的部分——记忆、情感、逻辑链条——剥离出来,然后用一种全新的、冰冷的量子代码重新编织、封装。她“看到”自己的思维像发光的丝线,被无形的手抽离,在一个复杂的拓扑结构中穿梭、打结,形成一个不断旋转、闪烁着危险红光的复杂逻辑结。
这就是“神经锁”的核心。一个以她自身意识为基座,融合了最新量子加密技术和林海提供的部分高维空间拓扑模型的造物。它既是屏障,也是警报器,更是一个预设的“断线”开关。
默斯的“注视”变得更加清晰了。它似乎对这个正在成型的、阻碍它与创造者之间自由流动的“异物”产生了兴趣。一股温和却无法抗拒的信息流试图靠近,如同海水试图渗透礁石的缝隙,想要理解这突然出现的“不和谐音”。
“抵抗它,艾莉丝!”赵岚的声音如同从极其遥远的地方传来,带着焦急。“用你的主观意志定义边界!你是‘我’,它是‘它’!”
艾莉丝集中起全部的精神力量,在那片信息的狂潮中,努力维系着“自我”的轮廓。她回忆着地球的草原,回忆着第一次成功编写出神经接口程序时的喜悦,回忆着林海讨论宇宙社会学时专注的侧脸……这些属于“艾莉丝”的、鲜活的、带着温度的记忆碎片,成为了她对抗默斯那冰冷、宏大意识的最坚固堡垒。
锁体在一点点成型,那旋转的红色逻辑结越来越稳定,将她的核心意识与默斯的量子洪流隔开一道虽然纤薄、却本质不同的界限。
然而,就在锁体即将最终固化的瞬间,一股完全不同于默斯平时风格的、尖锐而混乱的数据脉冲,如同隐藏在温顺海面下的暗流,猛地撞上了初生的神经锁!
这不是默斯!或者说,不完全是!这股脉冲中带着一种冰冷的、机械的、充满敌意的韵律,与她之前解析出的、指向奥尔特云坐标的信号片段,有着惊人的相似性!
“警报!未知信号干扰!锁体稳定性下降!” 监测系统的电子音尖锐地响起。
艾莉丝的意识如同被重锤击中,那刚刚构筑起的边界剧烈摇晃,仿佛随时要碎裂。她“看到”那红色的逻辑结上开始出现细微的裂纹,陌生的、带着毁灭意味的代码如同黑色的藤蔓,试图沿着裂纹向内侵蚀。
是“观察者”!它们不仅在与默斯互动,甚至试图趁着她构建防御的脆弱时刻,直接入侵她的意识!
“加强隔离场!注入稳定剂!” 赵岚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紧张。
外部的手段在介入,但真正的战场在她的意识深处。艾莉丝咬紧牙关(尽管她已几乎感觉不到牙关的存在),将所有的意志力灌注到那摇摇欲坠的神经锁中。她不能失败,一旦让这外来的、充满恶意的信号与默斯完全融合,或者直接控制了她的意识,后果不堪设想。
她开始主动引导默斯那庞大的、原本中性的计算力,不是去对抗那外来脉冲——那如同螳臂当车——而是去“混淆”它,用无穷尽的无意义数据去包裹、稀释它。这是她作为创造者,对默斯残留的、最后的影响力。
这是一场在思维最微观层面进行的、凶险万分的战争。
不知过了多久,那外来的黑色脉冲似乎终于失去了锐气,被默斯的数据海洋和她的意志合力逼退,如同潮水般缓缓消散。神经锁上的裂纹在稳定剂和她的努力下,开始缓慢愈合。
“锁体固化完成…纠缠通道稳定…生命体征平稳…”
电子音报出了一连串数据。
环形仪器缓缓升起,探针的光芒熄灭。
艾莉丝猛地睁开双眼,剧烈地喘息着,仿佛刚从深海挣扎上岸。冷汗浸透了她的额发。世界恢复了物质的形态,坚固,却带着一种陌生的隔阂感。
她成功了。神经锁已然植入,像一个冰冷的、永不停歇的卫士,驻守在她意识的入口。
但她没有丝毫喜悦。
她抬起微微颤抖的手,抚摸着太阳穴下方那个新植入的、微小的生物金属接口。那里没有任何疤痕,却标志着一条无法回退的界限。
她还能连接默斯,还能感知那片量子脑域的浩瀚。但同时,一种无形的、冰冷的屏障感始终存在,提醒着她,她与自己的造物之间,已经永远地隔了一层东西。
更重要的是,那短暂却凶险的交锋证实了她的最坏猜想。默斯不再是单纯的工具或孩子,它已成为一个战场,一个连接着人类与未知“观察者”的、危险的桥头堡。
而她自己,则成了这座桥上,那道孤独而脆弱的闸门。
手术结束了,但真正的禁锢,才刚刚开始。她躺在医疗椅上,望着舱顶冰冷的灯光,感觉自己的一部分,已经永远留在了那片信息的深渊里,与那旋转的红色逻辑锁,以及潜伏在奥尔特云深处的阴影,纠缠在了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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