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江厂的中央广场，往日里是职工们下班后散步休闲、开展文体活动、谈笑风生的热闹所在，此刻却弥漫着一股山雨欲来的压抑气息。
高音喇叭里反复播放着激昂的进行曲，高亢嘹亮的音符在冰冷的空气中碰撞，试图驱散人们心头的阴霾，却只换来更深的沉默。
广场上，黑压压地站满了全厂的职工。
所有人都穿着统一的蓝色工装，脸上却写满了同样的茫然、不安与隐隐的愤怒。他们的目光，不约而同地聚焦在广场中央临时搭建的主席台上。
姜峰，身穿一身崭新的深蓝色西装，头发梳得油光锃亮，脸上挂着志得意满的笑容，在李志强等几个同样西装革履、神情倨傲的亲信簇拥下，昂首挺胸地走到台前。他清了清嗓子，拿起话筒，声音通过扩音器传遍广场的每一个角落，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感。
“同志们！”
他开口了，声音洪亮，却透着一股刻意的表演腔调。
“今天，是我姜峰，正式接任南江机械厂厂长的第30天，这市委市政府对我的高度信任，也是在会的各位师傅对我的支持，我深知，这副担子很重，但我更知道，南江厂，不能再这样死气沉沉地拖下去了，我们需要改革，需要改变，需要一场脱胎换骨的革命！”
台下，魏文迪和黄兴洪站在人群的前排，听着这番慷慨激昂的宣言，眉头紧锁。魏文迪拄着手杖的手，不自觉地收紧了，指节因用力而泛白。黄兴洪则下意识地抿紧了嘴唇，下颌线绷得紧紧的。
姜峰挥舞着手臂，仿佛一位指挥千军万马的将军，开始宣布他的“新政”。他的目光锐利地扫视着全场，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
“第一，”他声如洪钟，每一个字都像重锤敲在人们心上，“从即刻起，所有‘凤凰计划’相关项目，全部暂停，全面审查！我看了那个计划，好高骛远，脱离实际，完全是天方夜谭，应该扔进历史垃圾堆。我们南江厂，要的是脚踏实地，不是虚无缥缈的空想，要的是阳光计划！”他特意加重了“阳光计划”几个字，仿佛在宣告一个新时代的到来。
“哗——”
人群中响起一阵压抑不住的骚动和低语。凤凰计划，那是南江厂最后的希望，是陈平、魏总工和大家无数个日夜用血汗浇灌出来的火种！是技术革新、摆脱困境的唯一出路！现在，竟然被新厂长一句话就轻飘飘地判了死刑？质疑、愤怒、难以置信的情绪在人群中蔓延。
“第二，”姜峰对台下的反应视若无睹，仿佛那不过是些无足轻重的杂音，继续以不容置喙的语气宣布：
“成立‘厂容厂貌阳光工程指挥部’，由李志强同志担任总指挥。我们的目标，是一周之内，让南江厂的面貌焕然一新！要让所有人看到，我们南江厂，是现代化的，是有活力的！”他用力挥动手臂，强调着速度和效率。
李志强在台上立刻挺直了佝偻的腰杆，脸上堆起谄媚的笑容，对着姜峰和台下的人群连连点头哈腰，一副受宠若惊、大权在握的模样。
“第三，”姜峰的目光如冰冷的探照灯般扫过台下，带着一丝审视和筛选的意味：
“进行人事优化，人尽其才，物尽其用，一些思想僵化、不思进取、跟不上时代步伐的老同志，该休息的就要休息，该让位的就要让位！我们要把机会，留给那些有冲劲、有想法、能打硬仗的年轻人。”
他的话语像一把钝刀，切割着台下那些为工厂奉献了大半辈子的老工人的心。
他的话音刚落，台下的一些老工人，脸色瞬间变得煞白，嘴唇哆嗦着，眼中充满了震惊和屈辱。
这哪里是什么“人事优化”，分明是赤裸裸地排除异己，安插亲信，是要把技术骨干和持不同意见者扫地出门。
魏文迪和黄兴洪再次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深深的忧虑和难以遏制的愤怒。他们知道，这场预料中的风暴，真的来了，而且来势汹汹，不留余地。
然而，姜峰的“新政”还远未结束。
他故意停顿了一下，似乎在酝酿更大的“惊喜”，嘴角勾起一抹自以为高深莫测、实则傲慢的弧度，抛出了他自认为最“亮眼”、最能体现其魄力的一招。
“第四，也是最重要的一点，”他陡然提高了音量，声音里充满了不容置疑的权威，仿佛在宣布一个惊天动地的喜讯：
“我们要向效率要效益，特别是我们的中央车间，我们的国之重器——013号精密车床。这么好的设备，长期运转率只有0.618，这是巨大的浪费，是对国家资产的严重不负责任！”
他痛心疾首地斥责着，仿佛之前的低效率是不可饶恕的罪过。
他用力一挥手臂，斩钉截铁地命令道，每一个字都像钢钉砸进地面：
“我要求，技术部门立刻拿出方案，将013号车床的运转率，从现在的0.618，提升到100%。我要让它，24小时不停机，满负荷运转，让它发挥出最高、最大的效能，为南江厂，创造最大的价值。这是死命令！”
“100%？”
“24小时不停机？”
“这……这怎么可能？简直是疯了！”
人群中爆发出更大的骚动和此起彼伏的惊呼。
013号车床是精密的国之重器，不是普通的拖拉机，它需要定期的保养、检修、冷却，需要严格的操作规程和环境控制，任何一点微小的偏差都可能导致灾难性的精度损失甚至安全事故。
0.618的运转率，是经过无数次实践验证、凝结了几代工程师心血、在安全与效率之间找到的最优黄金比例，是科学。
提升到100%，这简直是违背客观规律的疯狂，是在拿设备和工人的性命开玩笑！
魏文迪再也忍不住，他拄着手杖，身体因极度的愤怒而剧烈地颤抖起来，枯瘦的手背上青筋暴起，如同虬结的树根。
他感到一股热血直冲头顶，几乎要冲破理智的堤坝，他想立刻冲上台去，揪住这个外行指挥内行的疯子，用最严厉的声音告诉他这是在自掘坟墓。却被身边眼疾手快的黄兴洪死死地拉住了胳膊。
“老魏，冷静！现在冲上去没用，只会正中他下怀！”黄兴洪压低声音，急切地劝阻着，但他的眼中同样燃烧着熊熊的怒火，几乎要喷涌而出。
姜峰对台下汹涌的质疑和骚动视若无睹，他甚至微微扬起了下巴，享受着这种掌控一切、令行禁止的快感。
在他看来，这些反对声，不过是那些思想僵化、抗拒变革的老顽固们对新事物的恐惧和抵触，是改革的阻力，必须被无情碾压。
“好了，我的要求说得很清楚了。”他最后总结道，语气恢复了冰冷和不容置疑：
“希望全厂上下，统一思想，步调一致，坚决执行新厂长的决策。谁要是拖了改革的后腿，谁就是南江厂的罪人。我姜峰，第一个不答应！”他冰冷的眼神扫过全场，带着赤裸裸的警告。
说完，他在李志强等人毕恭毕敬的簇拥下，在一片压抑得令人窒息的死寂中，扬长而去。
风暴，就这样毫无征兆地、以摧枯拉朽之势降临了。
接下来的几天，南江厂变成了一座巨大的、沸腾却又充满诡异气氛的舞台。
李志强的“厂容厂貌阳光工程指挥部”成了全厂最忙碌、也最耀武扬威的部门。他们拿着本该用于购买技术备件、维护关键设备和采购原材料的宝贵经费，像流水一样毫无顾忌地花出去，拉回了一车车刺眼的苹果绿油漆、成堆的印着空洞口号的红色标语横幅，以及各种廉价艳俗、毫无生气的塑料盆景。
工人们被粗暴地命令停下手中正在进行的生产任务和技术维护工作，拿起刷子、滚筒，去刷墙、去贴标语。原本充满机油味、金属气息和工业力量的车间、厂房外墙，被一层层涂上了不伦不类的“苹果绿”，墙上“大干快上，改制是唯一出路”、“效率就是生命，时间就是金钱”的标语，在车间惨白的灯光下反射着刺目的光，显得格外冰冷和讽刺。整个工厂，像一个被强行化上浓妆、穿上不合时宜戏服的演员，在机器的轰鸣中显得局促不安，格格不入。
技术部门，则成了姜峰展示其“绝对权威”、推行“效率至上”理念的另一个残酷舞台。
一天，魏文迪正在他那间堆满图纸资料的办公室里，对着一张013号车床液压系统的复杂图纸，眉头紧锁，仔细研究着一个安全阀的参数优化方案。这是他负责的“凤凰计划”中一个极为关键的安全改进项目，关乎设备的长期稳定运行。
门被“砰”地一声粗暴地推开，姜峰在李志强的陪同下，趾高气扬地走了进来，皮鞋踩在地板上发出刺耳的声响。
“魏总工，还在研究你那些没用的图纸啊？”姜峰瞥了一眼摊开在桌面上的复杂图纸，满脸的不屑和嘲讽：
“我说过多少次了，要简化，要美观，要效率。你看你画的这些，跟蜘蛛网一样，密密麻麻，多影响观瞻？多浪费时间？”
他走上前，用手指毫不客气地戳着图纸上那个关键的安全阀结构图。
他指着图纸，用一种指点江山、不容置疑的口吻命令道：“这个，什么阀，太丑了，结构复杂，影响整体美观和生产效率。拆掉，马上给我拆掉！”
“拆掉？”魏文迪猛地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瞬间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惊，仿佛听到了最荒谬的天方夜谭。他指着图纸上那个复杂的结构，声音因极度的激动和愤怒而剧烈颤抖：
“姜厂长，这不是普通的阀门，这是013号车床液压系统的核心安全阀，它关系到整个高压系统的压力稳定泄放和操作安全，是防止超压爆管的关键屏障！
一旦拆掉，设备在高压运转起来，轻则关键部件报废，整台设备瘫痪，重则高压油管爆裂，机毁人亡，这绝对不行，这是拿工人的生命当儿戏！”他几乎是吼了出来，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泪。
“安全？安全能当饭吃吗？能提高运转率吗？”姜峰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阴鸷得能滴出水来，他显然被魏文迪的顶撞激怒了：
“我看你就是思想保守，固步自封，拿安全当借口，阻碍改革！”
李志强立刻在一旁跳了出来，指着魏文迪的鼻子，厉声呵斥道：“魏文迪！你这是什么态度？是新厂长的指示重要，还是你这张破图纸重要？我告诉你，现在厂里他说了算，他说拆，就必须拆，这是命令，是政治任务！”
他唾沫横飞，狐假虎威。
“你……你这是胡闹！是犯罪！是对国家财产的犯罪！”魏文迪气得浑身发抖，花白的须发戟张，胸膛剧烈起伏。
姜峰不再理会他，仿佛对方已经是一块绊脚石，冷冷地转身对李志强使了个眼色。
“来人！”李志强心领神会，立刻高声喊道，“魏文迪同志思想僵化，顽固不化，拒不服从管理，严重阻碍了改制工作的推进，把他给我请出去，停职检查，写深刻检讨！”
两个早就等候在门外的、穿着崭新制服（显然是李志强“阳光工程”的成果）的壮汉立刻上前，不由分说，一左一右，粗暴地架起了年迈的魏文迪。
“放开我！你们放开我！姜峰！李志强！你们会后悔的！你们这样瞎搞，会把南江厂彻底毁了的！你们是南江厂的罪人！”魏文迪的怒吼声在空旷的办公楼走廊里凄厉地回荡着，充满了悲愤和绝望，却显得那么无力，迅速被冷漠的墙壁吸收。
而对013号车床的“效率提升”计划，更是以一种近乎狂热的、不顾一切的方式推进着。
技术部门的所有人，包括那些经验丰富的老工程师，都被集中起来，要求限期拿出“24小时不停机”的可行性方案和操作细则。
老工程师和老工人们据理力争，从设备材料疲劳寿命、热变形对精度的影响、润滑油劣化速度、强制冷却系统极限、安全保障冗余等多个专业角度，详细陈述这种违背科学规律的做法的巨大风险和必然导致的灾难性后果。
他们引经据典，甚至拿出了厚厚的技术手册和历年运行记录作为佐证。
然而，他们的专业意见，在姜峰那不容置疑的“行政命令”面前，显得苍白无力，一文不值。
“我不管你们什么专业不专业，什么风险不风险，”姜峰在一次技术会议上，不耐烦地打断了老工程师的陈述，轻描淡写地挥挥手，仿佛在驱赶苍蝇：
“我只要结果！100%的运转率，必须做到。做不到的，就换人来做！厂里不养闲人，更不养挡路的绊脚石。”他的话语冰冷而残酷。
很快，在姜峰的授意下，一批刚毕业不久、毫无实际操作经验、只懂一点书本理论的大学生，被以“引进新鲜血液”、“打破技术壁垒”、“破除保守思想”的名义，火速安插进了中央车间的核心岗位，直接取代了那些经验丰富、对设备性能了如指掌的老操作工。
这些年轻人，空有书本上的理论公式，却对013号车床的精密结构、“脾气秉性”、操作禁忌一无所知。
在姜峰和李志强的不断催促和“效率就是生命”的口号压力下，他们战战兢兢地启动了这台国之重器。按照强行制定的、完全无视设备设计极限的“新规程”，他们将运转参数（转速、进给量、压力）强行拉到了极限，甚至试图跳过必要的暖机和预检程序。
巨大的车床立刻发出了沉闷而痛苦的轰鸣，仿佛一头被鞭打驱赶的老牛在做最后的、绝望的怒吼和挣扎。
巨大的震动让整个车间的地面都在微微颤抖，墙壁上的“苹果绿”油漆似乎也在这震动中簌簌作响。
那些精密的轴承和导轨，在远超设计负荷的极限运转下，发出了令人心悸的、尖锐刺耳的摩擦声和异响，空气中弥漫着不正常的焦糊味。
控制面板上，多个代表温度、压力、震动的红色警告灯疯狂地闪烁跳动，发出刺耳的蜂鸣警报，却被操作台上脸色煞白、手足无措的年轻人慌乱地按掉或忽略。
老工人们被禁止靠近核心区域，只能远远地站在车间外，隔着刷了新漆的窗户，听着那如同垂死哀鸣般的刺耳噪音，看着仪表盘上不断跳动的刺目红光，心如刀绞，却无能为力。他们紧握着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他们知道，这台承载了南江厂几代人荣耀、汗水和国家期望的机器，正在被一个疯狂的、不懂技术的门外汉，活生生地推向毁灭的深渊。毁灭的不仅仅是一台设备，更是南江厂最后的根基和希望。
整个南江厂，被一种沉重的、令人窒息的绝望气氛所笼罩。往日的机器轰鸣中带着的秩序感和力量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无序的喧嚣和危险的噪音。
姜峰的亲信们，穿着崭新的“阳光工程”制服，趾高气扬地四处巡查，对任何流露出不满或效率“低下”的老工人横加指责、谩骂甚至威胁。高压和恐惧弥漫在空气中。
一些意志薄弱、或是对前途感到迷茫的人，开始动摇，为了保住饭碗或谋求一点好处，甚至主动向姜峰和李志强表忠心，加入了“阳光工程”的队伍，帮着吆喝、监视。
曾经那个充满凝聚力、技术至上、大家为了“凤凰计划”共同奋斗、充满希望的南江厂，它的厂魂，正在这场粗暴的“改革”风暴中，被一点点地剥离、撕碎、飘散、消亡。
魏文迪被停职后，和黄兴洪等几个被视为“顽固派”的核心技术人员，被安排到一间闲置的、位于偏僻角落的会议室里“学习文件”——那是一些关于改制的、空洞乏味、歌功颂德的宣传材料，以及要求他们深刻反省、转变思想的“学习资料”。
会议室的窗户，正对着中央车间那被刷成刺眼“苹果绿”的厂房外墙。
他们看着窗外那被涂抹得面目全非的厂房，听着车间里013号车床持续发出的、如同垂死病人般痛苦而断续的嘶吼和报警声，听着高音喇叭里循环播放的姜峰那慷慨激昂、不容置疑的讲话录音，每个人的心，都像被钝刀反复切割，在无声地滴血。耻辱、愤怒和深深的无力感啃噬着他们的灵魂。
魏文迪沉默地坐在角落，目光扫过那些空洞的宣传册，最终，他小心翼翼地、几乎是带着一种神圣的仪式感，从随身携带的旧皮包内衬最深的夹层里，取出一份被折叠得整整齐齐、边缘有些磨损的文件——《“凤凰计划”第三阶段进度报告》。
这是他冒着巨大风险，在混乱中偷偷保存下来的。里面不仅记录了013号车床所有关键部件的优化数据和已经取得的突破性进展，更清晰地指明了下一步的技术攻关方向和实现路径。这是陈平总工未竟事业的延续，是南江厂技术火种最后的希望。
他颤抖着布满老年斑的手，轻轻抚摸着那份报告的封面，浑浊的老眼里，盈满了难以言喻的悲愤和不甘，以及对这份技术结晶的无比珍视。
黄兴洪紧握的拳头重重地砸在桌面上，发出一声闷响，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骇人的青白色，他低沉地、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每一个字都像带着血：
“老魏……不能再这样下去了……这帮畜生，真的……真的要把厂子彻底毁了……陈总的心血啊……”
魏文迪缓缓抬起头，花白的头发在窗外透进来的惨淡光线下显得格外刺眼。他布满血丝的目光，沉重地扫过会议室里每一张写满愤怒、屈辱和绝望的脸庞，最后，定格在黄兴洪那双同样布满血丝、却燃烧着不屈火焰的眼睛上
。他眼中的悲愤和迷茫，如同退潮般慢慢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异常坚定、近乎决绝的光芒。
“老黄，”他压低了声音，嘶哑的嗓音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穿透绝望的力量，“你说得对。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凤凰’的火种，是我们用命，是陈总用命保下来的。我们不能让它，就断在我们这代人手里。”他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
他小心翼翼地、像对待稀世珍宝般，将那份承载着最后希望的进度报告，重新夹回笔记本最深的夹层，动作轻柔而郑重，仿佛在安放整个南江厂的未来。
“我们必须有所行动了。”魏文迪的声音不大，平静得可怕，却像一颗投入死寂湖面的冰冷石子，在每个人的心中激起了千层巨浪，打破了令人窒息的绝望。
黄兴洪眼中瞬间闪过一丝豁出去般的决绝光芒，他重重地点了点头，声音斩钉截铁：“老魏，你说怎么办？我听你的！豁出这条老命，也不能让他们的阴谋得逞！”
夜深人静，当喧嚣的工厂终于陷入一种疲惫而危险的沉睡，只有013号车床那异常的噪音还在断断续续地嘶鸣。
魏文迪和黄兴洪，两个年过半百、头发花白的老人，像两道沉默而坚定的幽灵，悄悄地离开了各自被无形监视的家门。他们避开路灯和可能存在的眼线，在厂区外一个废弃仓库后、僻静无人的街角阴影里，秘密会面。
昏黄而遥远的路灯光，勉强勾勒出他们佝偻却挺直脊梁的身影，将影子拉得很长很长，投在冰冷的墙壁上，如同两个巨大的、准备战斗的守护者。
“老黄，”魏文迪率先打破沉默，声音低沉沙哑，沉重得如同灌了铅：
“姜峰疯了，韩本山在后面推波助澜，一心只想把厂子当成往上爬的垫脚石。厂里，已经没有我们这些‘老顽固’的立足之地了。
‘凤凰计划’的所有原始资料、实验数据、图纸，随时可能被他们以‘清理保守思想遗毒’的名义销毁。他们根本不懂，也不在乎这些技术的价值。”
“那……我们怎么办？”黄兴洪急切地追问，黑暗中，他的眼睛闪烁着焦灼的光。
魏文迪抬起头，深邃的目光穿透沉沉的夜色，望向远处那片在黑暗中沉默矗立、却被涂抹得面目全非的厂区轮廓，眼神锐利如鹰隼。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他一字一句地说道，每个字都带着破釜沉舟的决心，“我们必须把‘凤凰’的火种，转移出去。转移到他们找不到，也毁不掉的地方。这是唯一的希望。”
“转移到哪？”黄兴洪的声音因紧张而有些发颤。
魏文迪的嘴角，在黑暗中缓缓勾起一个意味深长、带着一丝悲壮和希望的弧度，清晰地吐出四个字：“陈记工坊。”
黄兴洪浑身猛地一震，随即完全明白了魏文迪的意图，眼中爆发出强烈的认同和决然。
陈记工坊，那是陈平总工的家，是南江厂技术精神的根脉所在！是姜峰他们绝对想不到、也绝不会踏足的地方！
就在昨天，陈平的父亲邀请魏文迪和黄兴洪来家“喝酒叙旧”，三位老人一起，在昏暗的灯光下，低声交谈了很久。一个大胆而危险、关乎南江厂生死存亡的计划，在陈平和两个饱经风霜的人心中，在那杯苦涩的酒水中，悄然酝酿成型。
这将是他们，为南江厂，为陈平，为那即将熄灭的“凤凰”火种，打下的第一根，也是至关重要的一根桩基。无论前路多么艰险，他们已经没有退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