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张仿佛从阴曹地府递来、字迹扭曲如垂死挣扎的纸条,像一块被千年寒冰包裹、又浸透了尸毒的陨石,带着刺骨的恶意和令人窒息的重量,狠狠砸进了林国栋早已破碎不堪的心湖,瞬间冻结了所有波澜,只留下死寂的冰面,以及冰面下暗流汹涌的、足以吞噬一切的绝望。路断,人殁,料失。内有鬼,深藏。勿信任何人,等。 这十八个歪斜的字,如同十八根烧红的铁钎,不仅烙在他的视网膜上,更深深钉入了他的骨髓。李老栓用命去闯的路,断了;他视若亲父的老栓叔,死了,死得不明不白;那包凝聚着合作社最后希望、浸透着血泪的,丢了,不知所踪。而最致命的,是后面那九个字——内有鬼,深藏。勿信任何人。这不再是模糊的警示,而是赤裸裸的、指向所有人、否定一切的判决!它像一把无形的、沾满剧毒的匕首,悬在合作社每一个人的头顶,寒意直透天灵盖。那个,不再局限于边缘的王小山、李水生之流,它的阴影,狰狞地投射向每一个他曾毫无保留信任的人——刚刚经历丧父之痛、哭得肝肠寸断的周芳?那几个与老栓叔称兄道弟、此刻捶胸顿足的老伙计?甚至……是他林国栋自己潜意识里都不敢触碰的角落?一想到这种可能性,一股混杂着被彻底背叛的尖锐刺痛、对人性深渊的极致恐惧以及生理性的强烈恶心,就像翻腾的胃酸,猛地涌上他的喉咙,让他头晕目眩,几乎要呕吐出来。
他不敢将这张催命符般的纸条给任何人看,甚至对那个扑在父亲灵前、几次哭晕过去、整个人如同被抽走了魂魄的周芳,他也必须死死守住这个秘密。他只能像个孤魂野鬼般,在夜深人静时,将那几张薄薄却重若泰山的纸条,用家里最后一块干净的老蓝布裹了又裹,塞进灶台后墙一道连周芳都不知道的、被烟灰熏得漆黑的砖缝深处,仿佛藏起一颗随时会引爆、将所有人炸得粉身碎骨的炸弹。白天,他必须强迫自己那具如同被抽空了灵魂的躯壳,像个提线木偶般,处理李老栓惨不忍睹的后事,应对公社派来那些脸上挂着程式化、眼神深处却透着冷漠与审视的调查人员,还要用沙哑得如同破锣的声音,去安抚那些被巨大悲痛和更深恐惧笼罩、几近崩溃的组员。张技术员那伙人,虽然嘴上说着节哀顺变,但那种隔岸观火、甚至隐隐带着果然如此障碍清除般的轻松神情,像针一样扎在他的背上。他感觉自己就像站在一块巨大的、布满了蛛网般裂痕的浮冰上,脚下是漆黑冰冷、深不见底的绝望之海,而身边的每一个人,哪怕是最近亲的人,都可能是在这浮冰上跺下最后一脚、让他万劫不复的。
李老栓的遗体被公社派去的人用简陋的担架从野猪岭那个据说极其险恶的深涧里抬了回来。那场景,成了林家岭许多人日后挥之不去的噩梦。老人原本结实的身躯此刻软塌塌的,衣服被荆棘撕扯成褴褛的布条,裸露的皮肤上布满了纵横交错的、深可见骨的划伤和淤青,最骇人的是头部,有明显的撞击伤和可怕的凹陷,浑身的骨头似乎都错了位,以一种极不自然的姿势扭曲着。官方给出的初步结论冷冰冰的:夜间独自行走于险峻荒僻的野猪岭,因光线昏暗、路况复杂,失足坠崖身亡。 但林国栋在撕心裂肺的悲痛中,却残存着一丝近乎冷酷的清醒。他强忍着呕吐的欲望,仔细查看了老栓叔的遗物——那个他亲眼看着塞进贴身暗袋的、关乎生死的油布包,不见了,无影无踪;连老栓叔随身携带的、装着干粮的布袋也消失了。是坠落时散失了,滚落深涧,被野兽叼走了?还是……在坠落之前,或者说,导致坠落的那一刻,就被人搜走了?如果是后者,是谁?是那些发现尸体的邻县山民?还是……制造这场的元凶?这个念头像一条冰冷的毒蛇,顺着他的脊椎骨爬上来,让他浑身汗毛倒竖。
丧事在一种压抑得如同巨石压顶、连哭声都显得短促而恐惧的氛围中仓促进行。没有请鼓乐班子,只有女人们压抑的、仿佛怕惊动什么的啜泣,和男人们沉重的、伴随着劣质烟卷明灭的叹息。周芳瘫倒在灵堂前,眼泪早已流干,只剩下空洞的眼神和间歇性的、因极度悲痛而引发的身体抽搐,整个人像一朵迅速枯萎的花。林国栋作为此刻唯一的主心骨,必须像一根即将被压垮的柱子般死死挺住,操持着一切。但每一次,当他看向周芳那悲痛欲绝、仿佛瞬间老了十岁的侧脸,看向周围那些或真心实意抹着眼泪、或眼神闪烁偷偷打量他的老伙计时,纸条上那勿信任何人的诅咒就像魔音灌耳,让他无法控制地用审视的、怀疑的目光去扫描每一张脸,去辨析每一滴眼泪的真伪,去揣测每一个安慰背后的动机。就连一位平时寡言少语、曾与李老栓一起扛过枪、感情最深的老伙计,红着眼圈递给他一碗浑浊的茶水时,林国栋接过碗的手指,都抑制不住地微微颤抖,心底里有个声音在尖叫:他的悲伤是真的吗?这碗水……干净吗?
葬礼草草结束后,合作社的气氛并没有随着入土为安而缓和,反而像被抽干了空气的密室,降到了冰点。不仅因为失去了李老栓这根顶梁柱,更因为一种无形无质、却比瘟疫更可怕的猜忌和恐惧,开始像浓稠的墨汁一样在众人心间弥漫、渗透。张技术员一伙人显然认为扫清了最大的障碍(或许他们正是这么认为的),立刻加紧了清产核资的步伐,态度变得愈发强硬和急切,言语间甚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胜利者姿态,仿佛合作社已是他们砧板上的鱼肉。而合作社内部,之前就有些摇摆不定、心思活络的年轻组员,如李水生、赵小军等人,显得更加躁动不安,他们不再掩饰,经常三五成群地聚在角落、田埂,或者借口去公社买东西,一待就是半天,回来时眼神飘忽,窃窃私语,看到林国栋时,那种躲闪和疏离感几乎写在脸上。林国栋试图再次召集核心成员,商量如何应对眼下这前所未有的危局,但响应者寥寥,会议气氛死气沉沉,每个人似乎都怀揣着各自的心事和恐惧,要么低头不语,要么言不由衷,一种树倒猢狲散大难临头各自飞的悲观绝望情绪,像山间的浓雾,沉重地笼罩下来,压得人喘不过气。
就在林国栋感到自己如同困在蛛网中央的飞蛾,孤立无援,即将被内外交困的压力彻底吞噬、窒息而亡时,一个极其突兀、带着山野气息和几分鬼祟的转折,像黑暗中划过的一丝微弱却诡异的磷火,悄然出现。那是一个天色阴沉、暮色提前降临的傍晚,一个穿着粗布衣裳、头上包着褪色头巾、脸上带着常年劳作形成的黝黑与风霜、眼神怯懦躲闪的中年农妇,像个影子一样,悄无声息地摸到了合作社院子的后门附近,恰好被正在后院收拾柴火的林国栋撞见。女人显得非常紧张,双手不安地搓着衣角,说话吞吞吐吐,自称姓何,是邻县山民。
请……请问是林组长吗?她声音细若蚊蚋,眼神不敢与林国栋对视。
我是。你找谁?林国栋警惕地看着这个不速之客。
我……我男人……前几日,在野猪岭那边砍柴……撞……撞见了……她说到这里,似乎极其害怕,左右张望了一下,才继续压低声音,撞见了那位……那位老叔的尸首……
林国栋的心猛地一缩,屏住了呼吸。
女人从怀里摸索出一个用旧手帕包着的小布包,递过来,手微微发抖:这……这个,是我男人在……在现场不远处的石头缝里捡到的……看着是老人家用的物什……想着……或许是老叔的……就……就送过来……
林国栋接过布包,打开一看,里面不是他期盼的油布包,而是李老栓那个被摩挲得光滑锃亮、陪伴了他几十年的黄铜烟袋锅,还有几块已经干硬碎裂、看不出原貌的杂面馍馍残块。失望如同冰水浇头,但女人接下来说的话,却像一道闪电,劈开了他脑中的迷雾:
我男人回来偷偷跟我说……发现老叔的那地方,邪乎得很……根本不是人常走的路,陡得吓人,但……但旁边有些荆棘棵子,有被砍断的新茬口,像是……像是有人刚开过路……还有,老叔身上……除了摔伤,胳膊上,还有几道……长长的口子,皮肉翻着,不像是石头刮的,倒像是……像是被啥利器划拉的……
女人说完这些,像完成了什么极其危险的任务,长长松了口气,也不等林国栋再问什么,匆匆说了句,便像受惊的野兔一样,头也不回地、飞快地消失在了苍茫的暮色之中,连姓名住址都没留下。
林国栋僵在原地,握着那个冰冷的烟袋锅,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砍断的荆棘?新的开路痕迹?不像石头造成的伤口?这绝不是一个简单的失足坠崖能解释的!老栓叔很可能是在艰难开辟那条隐秘山路时,遭遇了不测!是被尾随追踪?还是……被人伏击?那个至关重要的油布包,是在搏斗中遗落,还是已经被凶手搜走了?这个何姓女人的出现,是纯粹的巧合和善心,还是……有人刻意安排,借她之口,向自己传递某种关键信息?是她吗?那个神秘的写信人?如果是,为何不直接见面?她在怕什么?
这个突如其来的、充满疑点的信息,像在黑暗中给了林国栋一记闷棍,又像在他即将熄灭的心灰中,投入了一颗闪烁不定的火星。震惊于老栓叔很可能并非意外而是被害的残酷真相,同时也隐约看到了一线追查真相、或许还能找到那包丢失材料的微弱希望。这意味着对手的凶残和卑劣远超想象,但也意味着,只要有一丝线索,就可能撕开他们的伪装。
然而,现实的残酷打击从不给人喘息之机。还没等林国栋从这个惊人的信息中理出丝毫头绪,消化这巨大的冲击,第二天,张技术员就带着一份盖着崭新大红印章的正式文件,脸上挂着一种混合着公事公办和不容置疑的冷漠表情,通知林国栋:根据县里茶叶产业优化整合最终方案和合作社目前的实际情况(他特别加重了实际情况这几个字的语气,目光意有所指地扫过尚未撤下的灵堂),县里决定立即派遣工作组正式进驻林家岭合作社,全面开展资产清核、产权登记及人员安置工作,要求合作社全体成员无条件配合,限期完成交接。
与此同时,林国栋敏锐地察觉到,周芳的行为举止,在极度的悲伤之外,透着一股难以言说的异常。她时常一个人呆坐在角落里,眼神空洞地望着窗外,但当林国栋靠近时,她又会迅速低下头,或者借口走开。有时,林国栋深夜醒来,会发现身边的被褥是空的,透过窗纸的破洞,他隐约看到周芳消瘦的身影独自伫立在清冷的院子里,面对黑黢黢的、吞噬了老栓叔的远山方向,肩膀微微耸动,不是在嚎啕大哭,而是一种压抑的、无声的抽泣,她的手里,似乎紧紧攥着一样东西,在微弱的月光下,反射出一点模糊的、金属般的冷光。
周芳到底怎么了?她手里攥着什么?是她父亲留下的遗物?还是……别的什么东西?她那异常的沉默和躲避,仅仅是因为丧父之痛难以排解,还是……另有隐情?那个的,那勿信任何人的警告,难道最终指向的,竟是这个与自己同床共枕、相濡以沫的妻子? 林国栋躺在冰冷的土炕上,望着窗外那轮被薄云遮掩、显得格外诡异和寒冷的残月,感觉自己正被一张巨大无比、无形却坚韧的蛛网紧紧缠绕,越收越紧,几乎要勒进肉里,而织就这张网、手持线头的人,似乎就在这间弥漫着悲伤与猜忌的屋子里,与他呼吸相闻。信任,这个曾经支撑着他们度过无数难关的基石,在此刻,已然崩塌成了最深不可测的陷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