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纸团滚落脚边,像一团灼人的火炭,烫得她神魂俱颤。
萧景玄立于廊下,雨丝沾湿他玄色常服的肩头,深邃目光却穿透淅沥雨幕,牢牢锁在她骤然失血的脸上。他语气平淡,仿佛只是路过闲谈,问那青沙口的“直觉”,问那“消息来源”。
每一个字,都像重锤砸在她紧绷欲裂的心弦上。
承认纸条?那是自寻死路,且会立刻断了这或许唯一的、通向真相的隐秘途径。矢口否认?在他那洞悉一切的目光下,任何伪装都显得苍白可笑,更可能激怒他,导致更不可测的后果。
电光石火间,她猛地低下头,借由行礼掩饰眸中惊涛,声音带着劫后余生般的虚颤与一丝恰到好处的沙哑:“陛下明鉴……臣当日妄言,实是因……程老将军当年于青沙口一带曾遇类似诡谲天气,却实为北狄斥候制造混乱所致。臣见军报所述征兆与之有几分相似,故……故有此大胆妄测。并非有何消息来源,只是……触景生情,思及旧事,心中痛切难当……”
她将一切推给对程老将军的追忆和对旧战的创伤,语气沉痛,甚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这是原主楚望舒深刻的情感烙印,亦是此刻最安全、最难以被驳斥的盾牌。
雨声潺潺,敲打廊瓦。
萧景玄静立片刻,并未立刻言语。那目光依旧沉甸甸地压在她头顶,仿佛在掂量她这番话的真伪。
良久,他才缓缓开口,语气听不出喜怒:“程老将军……确是国之柱石,可惜了。”
他并未继续追问“消息来源”,仿佛接受了这个解释,又或许,他根本不在意她的答案,只是想看她如何应对。
“既如此,日后便更需谨言。”他话锋微转,听似告诫,却暗藏机锋,“直觉虽准,然军国大事,终需实证。莫要因一时悲恸,误判了形势,反伤自身。”
“臣……谨记陛下教诲。”她低垂着头,掌心冰凉一片。
“嗯。”萧景玄似是满意了,目光从她身上移开,扫过院中凄清雨景,“雨势渐急,爱卿初搬至此,仔细着凉。”
说完,他竟不再多留,转身步入细密雨帘之中,玄色身影很快消失在宫墙拐角,仿佛真的只是顺道来看一眼。
直到那迫人的气息彻底远离,楚惊鸿才敢缓缓直起身,后背早已被冷汗与窗外飘入的雨气浸透,一片冰凉的黏腻。她快步走到门边,确认皇帝确实离开,院门外值守的太监也恢复了泥塑般的姿态,这才猛地关上门,背靠着门板剧烈喘息。
她弯腰,颤抖着拾起地上那已被雨水洇湿一角的纸团,小心翼翼地将其展平。
潦草的字迹被水晕开少许,但依旧清晰——
“青沙口非沙暴,乃清洗。”
“小心御前茶。”
“旧衣……或为饵。”
每一个字都像淬毒的针,狠狠扎进她的眼底。
是谁?能在皇帝近乎无处不在的监视下,将这东西精准地投入她的院内?是友?是敌?送信之人是冒了何等风险?目的究竟是为了帮她,还是为了将她推向更深的陷阱?
“青沙口清洗”已被皇帝似是而非的“密报印证”提及,这纸条所言非虚。那“御前茶”呢?皇帝方才赐下的安神汤,日后可能赏下的茶饮,是否都藏着莫测的杀机?还有“旧衣为饵”……那件他亲手送来、属于原主过去的棉布中衣,究竟隐藏着什么?是试探她记忆的饵料,还是……另有更凶险的机关?
无数的疑问和恐惧如同窗外越下越急的雨,将她彻底淹没。她感觉自己像被困在一张巨大无比的蛛网中央,四周迷雾重重,每一次挣扎,都只是让那粘稠的丝线缠得更紧。
这一夜,楚惊鸿彻夜未眠。
窗外雨声滴答,如同更漏,敲打着她的神经。每一次风吹草动,她都疑心是皇帝的再次来临,或是那送信人的下一步动作。那张纸条被她反复摩挲,最后小心地藏于枕下,如同藏着一枚随时可能引爆的雷火弹。
翌日,雨歇天晴,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土腥气。
有小太监送来早膳,依旧是清粥小菜,另有一盏冒着热气的乳白色羹汤。
“参军事大人,这是尚食局新熬的杏仁酪,最是安神补气,陛下特意吩咐给您送来的。”小太监低眉顺眼地说道。
“御前茶”三个字如同警铃在她脑中炸响!
她盯着那盏看似温润无害的杏仁酪,心脏狂跳,指尖发冷。喝,还是不喝?
不喝,便是公然抗旨,立刻就会引来猜忌。喝,若其中真被做了手脚……
“放下吧。”她力持镇定,声音却微不可察地发紧,“本官稍后用。”
小太监应声退下。
她盯着那盏杏仁酪,如同盯着择人而噬的毒蛇。良久,她端起碗盏,走到窗边那盆半枯的兰草旁,手腕一倾,将整碗羹汤缓缓倒入盆中泥土深处。
动作小心翼翼,不留丝毫痕迹。
做完这一切,她额角已沁出细密冷汗。这只是开始。下一次,下一次,她还能如此轻易躲过吗?
午后,李德全再次前来,此番却带来了几份真正的边关奏报副本,并非昨日那“不太紧要”的摘要。
“陛下有旨,请参军事大人仔细研读这几份军报,尤其是关于北境四镇粮草调配与新兵轮防的条陈,三日后陛下要垂询您的见解。”李德全语气恭敬,眼神却锐利如刀,观察着她最细微的反应。
楚惊鸿心中凛然。皇帝这是要将她彻底绑在他的战车上,用实实在在的军务压垮她,同时也在每一份奏报的批复中,检验她的忠诚与立场。
她接过那沉甸甸的文书,感觉接下的是一副无形的镣铐。
“臣,遵旨。”
李德全退下后,她展开奏报。熟悉的军旅术语、边防态势扑面而来,几乎是本能地,她的心神迅速沉浸进去,目光变得锐利,手指无意识地在案上划动着布防路线。
然而,这份专注只持续了片刻。她猛地惊醒,背后再次渗出冷汗。
不行!不能显露真正的能力!皇帝要的或许不是一个真正的参谋,而是一个可控的、偶尔能提供“独到见解”的傀儡,甚至是一个……诱饵。
她必须藏拙,必须犯错,必须显得有用,但又不能太有用。
这其间的分寸,如同在万丈深渊上走钢丝。
接下来的两日,楚惊鸿便在这种极度的精神紧绷中度过。白日里,她强迫自己研读那些足以决定数万将士生死的军报,耗费心神地斟酌如何给出既不过于平庸显得无能、又不至于过于精妙惹人生疑的“见解”,并将其中关键信息默默记于心间。夜晚,则对每一份送来的饮食百般警惕,或倒掉,或只浅尝辄止。
皇帝并未再亲自前来,但他的存在感无处不在。李德全时常带来新的文书或口谕,字字句句皆暗含试探。院外的守卫看似松散,她却能感觉到那些投向小院的、无所不在的视线。
她就像一只被投入琉璃罐中的困兽,每一举一动都被人清晰窥视,承受着缓慢而持续的煎熬。
第三日黄昏,她正对着
一份关于西疆马政的冗长奏疏佯装蹙眉沉思,院外忽然传来一阵不同寻常的喧哗,夹杂着女子清脆却略显骄纵的说话声。
“……这便是陛下新赐给那楚参军事的院子?瞧着也不怎么样嘛!”
楚惊鸿指尖一顿,抬起头。
只见院门处,一位身着樱红色洒金百蝶穿花宫装、头戴赤金点翠步摇的明媚少女,正带着几名侍女,不顾守门太监略显为难的阻拦,好奇地探首向内张望。
那少女约莫十六七岁年纪,眉眼娇艳,顾盼间带着一股被宠溺惯了的、不谙世事的天真与傲气。
楚惊鸿的心猛地一沉。
嘉宁郡主——太后嫡亲的侄孙女,皇帝的表妹,京城中有名的小娇娇,亦是……柳如烟那边最为紧密的手帕交。
她怎么会来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