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宁郡主被禁足慈宁宫偏殿的消息,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虽未掀起滔天巨浪,却在暗地里激荡起层层涟漪。
楚惊鸿回到小院,屏退左右,独自坐在窗下。窗外天色渐暗,暮霭沉沉,压得人心头也一片滞重。
皇帝最后的“另有要事”,像一把悬而未落的剑,让她无法真正安心。嘉宁的陷害虽被化解,但也彻底得罪了太后一系。日后在这深宫之中,她的处境必将更为艰难。
而那个香囊,以及其中藏着的暗金碎片,更是让她百思不得其解。嘉宁此举,是自作主张的愚蠢陷害,还是背后另有高人指点,意图一石二鸟——既陷害了她,又利用那碎片做些什么?
那碎片与金属片同源,皆指向南诏古巫。太后、柳家……难道与南诏也有所牵连?麟德殿事件的幕后黑手……
无数的疑问盘旋在脑海,找不到答案。
翌日,楚惊鸿怀着忐忑的心情再次前往御书房。
出乎意料,萧景玄并未提及任何“要事”,仿佛昨日那话只是随口一提。他依旧如常处理政务,分派给她一些不算紧要的军报文书,态度平静得令人捉摸不透。
这种暴风雨前的平静持续了整整三日。
第四日清晨,楚惊鸿刚用过早膳,李德全便带着两名面生的嬷嬷和
一队捧着各式物件的宫女来了。
“楚参军事,”李德全脸上依旧是那副恭谨得体的笑容,“陛下有旨,三日后于宫中设宴,款待此次西北大捷的有功将士。陛下念及参军事亦曾镇守北境,于军中有威望,特命您届时赴宴,与众将士一见,以示天恩浩荡,陛下不忘旧功。”
西北大捷?楚惊鸿微微一怔。是了,前些日子似乎是有捷报传来,只是她深陷自身困局,并未过多留意。皇帝竟要让她出席这等军功宴席?
“臣……遵旨。”她心中疑虑,面上却只能领命。
“此外,”李德全侧身,示意身后的嬷嬷和宫女上前,“陛下特赐下宴席所着冠服一套,并首饰若干,请参军事提前试过,若有不合之处,也好让尚服局及时修改。”
宫女们掀开托盘上的红绸,露出一套绯色罗地绣云雁纹的三品女官礼服,以及一套赤金镶嵌红宝的头面,在晨光下流光溢彩,华美非常。
楚惊鸿看着那套过于正式华贵的礼服和头面,心脏猛地一缩!
皇帝此举何意?让她盛装出席军功宴,面对旧部?是单纯的施恩示好?还是……要将她重新推到台前,推到风口浪尖上?
她如今身份尴尬,既是交还兵权的“闲散”将领,又是被变相软禁宫中的“参军事”,如此隆重地出现在庆功宴上,会引来多少猜测和非议?那些昔日部下见到她,又会作何感想?
“参军事,请试衣吧。”领头的嬷嬷上前一步,语气虽恭谨,却带着不容拒绝的意味。
楚惊鸿压下心头翻涌的情绪,点了点头。
两名嬷嬷上前,伺候她穿上那套繁复的礼服,佩戴上沉重的头面。铜镜中映出的身影,华美尊贵,却透着一种陌生的、被精心装扮后的脆弱,与她眉宇间难以掩饰的疲惫和锐利格格不入。
“尺寸正好,参军时穿着甚是合体。”嬷嬷仔细检查后,躬身道。
楚惊鸿看着镜中的自己,只觉得那绯色刺眼,金饰沉重,如同另一副无形的枷锁。
“有劳嬷嬷。”她淡淡开口,声音有些干涩。
李德全见状,笑着道:“既如此,奴才便回去复命了。这三日参军事好生歇息,静待宴席即可。”
说完,他便带着人告辞离去。
楚惊鸿独自站在房中,看着镜中华服盛装的自己,久久未动。
皇帝到底想干什么?施恩?试探?还是……要以她为饵,在宴席上钓出什么?
她猛地想起那张纸条上的警告——“旧衣为饵”。那件棉布中衣是饵,如今这套华服……难道就不是另一种形式的“饵”吗?
三日时间,转瞬即逝。
这三日里,宫中似乎一切如常,却又隐隐透着不同。巡逻的侍卫似乎增加了,各宫各殿的管事太监宫女被频繁召见,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无声的紧张感。
楚惊鸿的小院却异常平静,再无人前来打扰,连李德全也未曾再来传召她处理公务。她就像是被暂时遗忘了一般,只能被动地等待着宴席的到来。
宴席当日,傍晚时分。
早有宫女太监前来,伺候楚惊鸿重新穿上那套绯色礼服,梳上繁复的发髻,戴上那套赤金红宝头面。妆容精致,却掩不住眼底的凝重。
华灯初上,麟德殿再次被妆点得灯火辉煌,丝竹管弦之声悠扬,与上次接待南诏使团时的肃杀气氛截然不同,充满了喜庆与豪迈。
楚惊鸿在李德全的引导下,步入大殿。
她的出现,瞬间吸引了不少目光。那些原本高声谈笑、觥筹交错的武将们,看到
一袭华服、盛装而来的她,皆是一愣,随即纷纷起身,神情复杂地拱手行礼:“末将等参见楚将军!”
许多都是熟悉的面孔,是曾跟随她出生入死的旧部。他们眼中有关切,有激动,有疑惑,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敬畏。
楚惊鸿压下心中翻涌的情绪,微微颔首回礼,声音尽量平稳:“诸位将军不必多礼,今日是诸位庆功之日,本官……亦是前来沾沾喜气。”
她被引至
一处位置颇为靠前、却并非与核心勋贵同列的席位坐下。这个位置安排得极为巧妙,既能让她被众人看到,又不至于过于突兀。
皇帝萧景玄尚未到来。殿内气氛热烈,功臣们互相敬酒,畅谈着沙场轶事,声震屋瓦。
楚惊鸿安静地坐着,目光缓缓扫过全场,心中那份不安却越来越强烈。太平静了……这热闹之下,总感觉潜藏着某种难以言喻的暗流。
她注意到,今日的侍卫似乎格外精锐,眼神锐利,站位也隐含玄机。几位本应在此等宴席上活跃的宗室亲王,却称病未曾前来。柳承明倒是来了,正与
几位文臣谈笑风生,只是目光偶尔扫过她这边时,带着一丝难以捉摸的深沉。
酒过三巡,气氛愈发高涨。
就在这时,殿外传来内侍悠长的通传:“陛下驾到——!”
刹那间,满殿喧嚣顿止,所有人齐刷刷起身恭迎。
萧景玄身着龙袍,在侍卫和内侍的簇拥下,缓步走入大殿。他面容带笑,目光扫过殿下众臣,尤其在那
一众有功将领身上停留片刻,带着赞许和雍容。
“众卿平身!”他声音洪亮,带着愉悦,“今日乃我大靖将士庆功之日,不必拘礼!尽情欢饮,不醉不归!”
“谢陛下!”众人轰然应诺,气氛再次热烈起来。
萧景玄落座,接受众臣轮番敬酒,君臣同乐,一派和谐。
楚惊鸿也随着众人敬了酒,心中却始终紧绷着一根弦。皇帝的表现无懈可击,但她总觉得,他那带笑的目光深处,藏着一丝冰冷的审视和……期待。
他在期待什么?
宴至酣处,忽然,
一名身着低级武官服色、看似喝得醉醺醺的将领,摇摇晃晃地站起身,端着酒杯,朝着御座方向,大着舌头高声喊道:“陛……陛下!末将……末将敬您一杯!若非陛下运筹帷幄,用人得当,哪有……哪有俺们今日的功劳!”
这话听起来是奉承,却并无不妥之处。众人皆笑,以为只是醉汉的憨言。
然而,那人接下来的一句话,却让整个大殿瞬间安静了下来——
“尤其是……尤其是陛下让楚将军交还兵符,回京休养,真是……真是圣明无比!不然……不然这西北的头功,说不定……嘿嘿……就不知道是谁的了……”
话音落下,满殿死寂!
所有笑容都僵在了脸上!
这话看似醉话,实则恶毒至极!分明是在暗指楚惊鸿若仍在军中,便会抢功,陛下让其交还兵符是防患于未然的明智之举!这不仅是离间君臣,更是将楚惊鸿架在火上烤!
楚惊鸿的脸色瞬间苍白,握着酒杯的手指猛地收紧,指节泛白。目光倏地射向那个武官——此人面生得很,绝非她旧部,也非西北军中有名号的将领!
是有人指使!故意在此时发难!
御座之上,萧景玄脸上的笑容淡了下去,目光微冷,却并未立刻发作。
殿内所有人的目光,或明或暗,都聚焦在了楚惊鸿身上,等待着她的反应。
是忍气吞声,坐实这莫须有的猜忌?还是奋起反驳,却可能被视为居功自傲、心怀怨望?
楚惊鸿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血液冲上头顶,又被她强行压下。
她知道,最关键的时刻,到了。
这或许,就是皇帝等待的“要事”。
她缓缓站起身。
所有的目光都随着她的动作移动。
她端起自己面前的酒杯,目光平静地看向那个依旧摇摇晃晃、一脸“醉态”的武官,声音清朗,却带着一丝沙场特有的冷冽,清晰地传遍大殿:
“这位将军,醉了。”
那武官一愣,似乎没想到她如此平静,嘟囔道:“谁……谁醉了!俺没醉!俺说的可是大实话……”
“既是实话,”楚惊鸿打断他,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冰冷的弧度,“那本官倒想请教,西北大捷,斩首几何?俘获多少?收复城池几座?主要功臣姓甚名谁?将军又是在哪一场战役中,立下了何等功劳,得以在此庆功宴上,评判陛下用人之得失?”
她一连串的问题,如同冰冷的箭矢,又快又准,顿时将那武官问得瞠目结舌,脸色由红转白,支支吾吾答不上来!
他一个被临时推出来搅局的小角色,哪里知道这些具体军功细节!
楚惊鸿却不给他思考的机会,步步紧逼,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连基本战果功勋都说不清楚,便敢在此妄议陛下圣意,离间君臣!你这醉话,未免也太过‘清醒’了!”
最后一句,她目光如电,直刺那武官心虚的眼底!
那武官被她气势所慑,加之本就心虚,顿时腿一软,差点瘫倒在地,慌忙道:“我……我……末将失言!末将醉了!胡言乱语!陛下恕罪!将军恕罪!”
楚惊鸿却不再看他,转而面向御座,躬身一礼,声音沉静而恳切:“陛下,西北大捷,乃陛下英明决策、将士用命之功,臣不敢亦无颜分毫。臣昔日确曾掌兵,然才疏学浅,致使将士伤亡,有负圣恩。陛下体恤,准臣交还兵符,回京思过,已是天恩浩荡。臣唯有日夜反省,以期戴罪立功,岂敢有丝毫怨望之心?今日竟有小人借此离间,臣恳请陛下明察,还臣清白,亦正朝纲!”
她这番话,不卑不亢,既狠狠反击了挑衅,又表明了自己恭顺反思的态度,将问题直接提升到了“离间朝纲”的高度,彻底将自己摘了出来,反而将那个武官及其背后之人逼入了死角!
殿内一片寂静,落针可闻。
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了御座之上的皇帝。
萧景玄深邃的目光落在楚惊鸿身上,久久未言。那目光中,有审视,有探究,还有一丝极其复杂的、难以言喻的光芒。
良久,他才缓缓开口,声音听不出喜怒:“爱卿之心,朕自是明了。”
他目光转向那个瘫软在地的武官,语气骤然转冷:“拖下去,杖责八十,革去军职,永不录用!查清是何人指使,严惩不贷!”
“陛下饶命!陛下饶命啊!”那武官被如狼似虎的侍卫拖了下去,求饶声凄厉。
殿内气氛一时凝重无比。
萧景玄却仿佛无事发生,重新端起酒杯,脸上又恢复了之前的雍和笑意:“不过是个醉汉胡言,扰了众卿雅兴。不必理会,继续饮宴!”
丝竹之声再起,众人勉强重新露出笑容,推杯换盏,只是那笑容底下,都多了几分小心翼翼和惊疑不定。
楚惊鸿缓缓坐下,后背早已被冷汗浸透。她知道,危机暂时过去了。但皇帝最后看她的那一眼,却让她感到更加不安。
他看到了她的锋芒,她的机智,她的反击……这真的是他想看到的吗?
宴席在一种诡异的气氛中继续。
然而,就在宴席接近尾声,众人皆有些醉意阑珊之时——
异变再生!
一名守在殿外的侍卫统领,忽然面色凝重地快步走入,甚至来不及完全避人耳目,径直走到御阶之下,对着萧景玄和李德全低声急促地禀报了些什么!
距离较近的楚惊鸿,隐约听到了几个破碎的词语——
“……冷宫……废井……发现……”
“……尸体……”
“……身份似乎是……”
那侍卫统领的声音压得极低,但萧景玄和李德全的脸色却在瞬间变得异常难看!
尤其是李德全,甚至控制不住地倒吸了一口冷气,目光下意识地、极其快速地瞥了楚惊鸿这个方向一眼!
虽然那目光一触即收,但楚惊鸿还是敏锐地捕捉到了!
那一眼中,充满了惊骇、难以置信,以及……一种极其复杂的、类似于“果然如此”的诡异情绪!
发生了什么?
冷宫废井里的尸体……是谁?
为什么李德全要用那种眼神看她?!
楚惊鸿的心脏,猛地漏跳了一拍!
一股极其不祥的预感,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紧了她的心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