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文脚步未停，朝着那名肩头露出灰布衣袖的搬运工走去。他走得不快，但每一步都落在沙地上极轻的一声脆响里。那人正弯腰将粮袋卸下，手背青筋微凸，动作却比旁人慢了半拍。
亲卫早已悄然围拢，不动声色地卡住四周通道。李文在三步外站定，目光扫过对方腰间鼓胀的佩囊——不像装物，倒像是藏着什么卷册。
“昨夜轮值几更？”李文开口，声音不高。
搬运工一僵，抬头时眼神闪了闪：“回……回主君，二更到四更。”
“可曾见龙骨发光？”
那人喉结动了一下，嘴唇刚要张开，远处忽然传来一声惊叫。
“别碰那水！脏的！”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几名士兵围着一处饮水槽，其中一个新兵连连后退，脸上满是惊惧。另一人指着北侧冰龙栖息的方向，压低嗓音：“你们没听说？昨夜有人看见龙眼发红，它吸的是活人的气运！再这么练下去，咱们都要被抽干！”
话音落地，周围人脸色齐变。几个原本准备进入训练区的士卒立刻停下脚步，有人悄悄把兵器往怀里收了收。
李文站在原地，没有立刻回应。他知道，流言从来不是凭空而起。这话说得有模有样，连时间地点都对得上双龙合击试验的尾声——那时冰龙确实因震荡产生异象，只是无人记录其瞳色变化。
他转身走向校场高台，途中低声吩咐亲卫：“盯紧那个灰袖人，别让他离开营门区域。另外，查他过去三天和谁说过话。”
传令兵领命而去。
不到半盏茶工夫，躁动已蔓延至东侧哨岗。一群后勤兵聚在篝火边窃窃私语，一人道：“我亲耳听炊事班说的，主君手里有本古书，写着用人血浇灌龙骨才能唤醒真龙之力。”旁边有人接话：“难怪最近总挑壮丁去北区搬东西，八成是要选祭品！”
这话越传越离谱，甚至有士兵开始收拾行装，打算连夜逃营。
就在此时，校场南端传来拐杖点地的笃笃声。
众人回头，见一位老者拄杖缓步而来。他身形瘦削，衣袍洗得发白，左脚微跛，走得很稳。所过之处，喧哗声如潮水般退去。
是李守诚。
他径直登上高台，站在李文身侧，目光扫过全场。没人敢与他对视。
“谁说的？”他忽然开口，声音不大，却像刀劈进木头般干脆，“谁说主君要用人祭龙？”
台下鸦雀无声。
“站出来！”李守诚猛地抬高声音，手中拐杖重重一顿，“我李氏自西迁以来，开渠引水、垦荒屯田，哪一桩不是为了活人？如今敌未至，自己先乱了阵脚，像什么话！”
仍无人应答。
老人冷哼一声，忽然转身，拐杖狠狠砸向台角那只盛着清水的陶罐。
“砰”的一声，泥片四溅，水花泼了一地。
“再让我听见一句这种混账话，”他盯着人群，一字一顿，“就照这个样子办。”
众人心头一震。
李守诚却不罢休。他的目光缓缓移向角落，落在一名面色惨白的年轻士兵身上。
“你。”他 pointing 手指，“出列。”
那士兵双腿打颤，几乎跌倒在地。他踉跄着走出队列，头垂得极低。
“你叫什么名字？”李守诚问。
“张……张五郎。”
“你爹是谁？”
“张大石，玉门关战死的。”
“我亲手埋的他。”李守诚声音沉了下来，“他临死前说什么？‘只要主君在，李家军就不会丢下兄弟’。这话我记了三年。你现在呢？背后嚼舌根，传这些歪理邪说，是想让你爹在地下都不得安生？”
张五郎身体一抖，眼泪夺眶而出。
“我……我不是有意的……是有人告诉我……说亲眼看见主君在夜里往龙骨上滴血……”
“谁告诉你的？”李文终于开口。
张五郎抬头，眼神慌乱：“是……是粮队的老周……他说他哥在文书房当差，见过密档……”
李文微微眯眼。粮队老周？正是刚才那个灰袖搬运工的名字。
他不动声色，只对李守诚点头示意。
老人看着跪地痛哭的张五郎，叹了口气：“军中容不得谣言，但你也是一时糊涂。今日当众认错，便不再追究。若再犯——”他顿了顿，“我不介意多挖一座坟。”
张五郎连连叩首，哽咽难言。
台下众人神情渐缓，窃语声也慢慢止息。
李文这才走上前。他依旧穿着那件素麻宽袍，腰间木剑垂着，剑穗末端还沾着一点未融的霜粒。
“诸位。”他声音平稳，“我知道你们在怕什么。怕我不知深浅，拿你们性命去换一场虚妄。”
他抬手指向北侧。
冰龙静静伏在那里，鼻息轻缓，鳞片映着日光，泛出淡淡的蓝纹。
“但它为什么听我的？”李文说，“不是因为我有多强，而是因为我们彼此相信。它信我能护它周全，我信它不会伤我将士。这份信，比任何咒法都管用。”
台下有人抬起头。
“若有疑问，可以来问我。”李文继续道，“我可以解释。但不准私下传话，不准添油加醋。从现在起，凡主动举报可疑言行者，记功一次；再发现散播不经之语者，按军法处置——轻则鞭刑，重则逐出军籍。”
他说完，转向李守诚，拱手一礼：“叔祖年迈仍为军纪操劳，此乃我运朝之幸。”
李守诚摆了摆手，拄拐欲下台。
“等等。”李文叫住他，“还有一事。”
他从袖中取出一枚薄陶片，正是方才被拐杖击碎的陶罐残片之一。边缘锋利，在阳光下泛着粗粝的光泽。
“这片碎陶，我要留着。”李文将它放入布袋，“提醒我自己，人心一旦裂了缝，再多的龙血也补不上。”
李守诚看了他一眼，缓缓点头。
台下士卒纷纷挺直脊背，眼神中的躲闪渐渐褪去。
李文走下高台，迎面遇上匆匆赶来的呼衍铁。
“营门外围好了。”呼衍铁低声道，“那个叫老周的搬运工，想趁乱溜出岗哨，被拦了下来。他佩囊里有一张折叠的纸条，写着‘子时三刻，北谷口见’。”
李文接过纸条展开，上面字迹潦草，墨色新鲜。
“不是他写的。”李文判断，“笔力太匀，像是抄录。”
“要不要撬开嘴？”呼衍铁握紧刀柄。
“不急。”李文将纸条收起，“先关押，别让他接触任何人。今晚加强巡防，尤其是水源地和龙骑士驻区。”
呼衍铁应声而去。
李文站在议事帐前，望着校场中央那摊尚未干涸的水迹。风吹过来，带起一丝凉意。
他刚要抬步，忽觉怀中罗盘轻轻一颤。
低头看去，罗盘表面无异，可掌心却分明感到一丝温热，如同有谁在暗处点燃了火种。
他不动声色地按住罗盘，目光缓缓移向营门方向。
那里，一辆空粮车正被两名士兵推走。车底阴影里，一抹灰布角一闪而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