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照像张的暗房,雾已经爬满法租界,路灯像泡在米汤里的蛋黄,黄得发腻。我压低了帽檐,沿着墙根一路往南走,心里盘算着下一步:专列车厢草图有了,军装照片有了,唯独还缺一把能开的手艺——白坚武那把左轮,套子是德国造弹簧扣,外带一道暗锁,硬拔只会被咬手腕。要偷枪,先得让锁自己。
天津卫开锁的不少,可真敢碰的,只有一个人——锁匠王。三年前,这家伙给直隶省长开保险柜,三分钟完事,得了赏钱却连夜跑路,原因是柜里藏着二十根金条,他一根没拿,只在柜门刻了行字:锁守财,心守贼。从此名声大噪,也销声匿迹。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在英租界益丰当后巷找到他——一个独眼老头,左眼戴黑眼罩,右眼却亮得像灯泡,能看清锁芯里的灰尘。
巷口没灯,我摸着黑往里走,脚下踩到一只死老鼠,一声,肠子挤爆。屋里传出咳嗽:
买钥匙的。我答。
钥匙丢了可以配,心丢了配不了。
配锁芯,德国弹簧,暗扣三联动。
门吱呀开了条缝,一只独眼在黑暗里闪光:进来,别带风。
屋里比外面黑,煤油灯芯短得可怜,照出半张旧木桌,桌上摆满锁头——铜的、铁的、德国的、美国的,像锁的棺材铺。锁匠王坐在矮凳上,穿对襟棉袄,袖口油亮,手指却细长,像拉二胡的。他面前摆着一副拆散的德国弹簧锁,零件小得像我小时候玩的羊拐。
黄鱼,两条,换一副发条钩,再教一遍手法。我把两根金条放桌上,金光照亮他半边脸,也照亮他缺了门牙的嘴。
老头没急着收钱,先用镊子夹起一根弹簧,对着灯看:知道锁最怕什么?
怕撬?
怕疼。他咧嘴笑,锁也有心,你让它疼,它就咬你;你让它舒服,它自己张嘴。
我翻白眼:这老头跟锁过一辈子,把锁当媳妇。他却忽然伸手,把我右手按在桌上,用酒精棉一擦——冰凉。接着,他从工具箱里拿出一根细如发丝的钢片,一头弯成小钩,另一头焊着表发条:春蚕钩,德国银行保险柜都用它,三秒,一声,锁芯自己脱衣服。
我要学的就是这个脱衣服
他点头,把弹簧锁重新装上,递给我:试试。
我接过钩,手指一抖,钩子滑进锁孔,左三右二,轻轻一挑——锁舌弹出,像女人松了裙带。我心里一喜,却听老头说:别高兴太早,白大帅的枪套,是改良款,外加一道,要用二进宫手法。
二进宫?
先让锁爽,再让它疼,再让它爽,才能全开。他说着,又拆下锁芯,让我看里面暗槽,最后一道,要用指甲盖顶着,一口气,不能抖,抖了就锁死。
我练了整整一小时,手指肚被弹簧割得跟土豆丝似的,血线顺着指甲滴在桌上,老头却不管,只在一旁哼《锁五更》:
一更里,锁芯开,小奴家等你翻墙来……
调子跑得到处是,却句句带钩,钩得我脑仁疼。
午夜两点,我拖着血手指往外走,老头在背后喊:记住,锁开之后,别急着拿东西,先摸锁舌,锁舌凉,说明锁甘心;锁舌热,说明它要咬人。
我回头:锁也分冷热?
万物皆有温度,人心最热,也最冷。他独眼在煤油灯下像猫,黄鱼我收了,再送你一句话——这俩字,刻枪上是字,刻人心上是疤。
我拱手,转身融入雾中。手指火辣,却心里踏实——白坚武的暗锁,已在我掌心预演三次,只等真枪上阵。
锁匠王的小巷出来,往北两条街,是剃头李的铺子。李老头是我旧识,当年我第一趟就是他给剃的月亮门——后脑勺留一圆秃,方便戴假发、换身份。如今再找他,一为改头换面,二为套消息:张少棠说,我要确认真假。
铺子门口挂一盏风灯,写着剃头刮脸,取耳放血。我推门,铃铛响,李老头正给客人打辫子,见我进来,努努嘴:等会儿,这位爷要。
我坐旁边长凳,看他把一条热毛巾敷在客人脸上,再拿剃刀在帆布上两下,刀口闪寒光。刀起刀落,客人脸上胡子像雪片落地,眨眼功夫,一张脸白得发青。李老头嘴不闲:这年头,留胡子不安全,火车上查革命党,一抓一个准。
客人哼哼两声,付钱走人。我脱帽坐上转椅,李老头用拇指捻我发茬:又是你,燕子,这回要剃谁的头?
剃我。我把两块大洋拍扶手,月亮门,老规矩,后脑留圆,四周铲青,再抹凡士林,要能一天换三次假发。
行咧!他抖开白围布,锁我脖子,刀布一合,剃刀贴头皮,冰凉。
我闭眼,听他在耳边唠叨:白大帅前阵子让人仿造过一把枪,说是送人。
我心头一凛,却装随意:送人?送谁?
刀锋一顿,李老头压低嗓子:河底旧厂。
河底旧厂四个字像四颗钉子,钉进耳膜。那是德租界废弃的兵工厂,早年造毛瑟枪,后来淹了水,机器沉河底,成了水下鬼窟。我去过一回,黑得伸手不见五指,机器像趴窝的鳄鱼,一踩就骨折。
消息准?我问。
张少棠来剃头,自己嘟囔的,说姐夫要送日方一份重礼,得先过河底旧厂李老头刀起刀落,一撮黑发落地,再多,我不敢问,怕脑袋搬家。
我睁眼,从镜子里看他:日方?哪个日方?
分趾袜,木屐味,还能是谁?他叹口气,燕子,你要飞,也飞高点,别沾河底的水,水里有铁锈,也有血锈。
月亮门剃完,我后脑凉飕飕,像被开了天窗。李老头又拿热毛巾敷我脸,刮胡、取耳、放额血,一套下来,我整个人轻了半斤。镜子里的我,脑门方正,下巴青森,再戴上军帽,活脱脱年轻副官。
再送你一蜡。李老头把一盒子发蜡塞我手里,凡士林掺松香,抹一点,假发粘得死,大风吹不掉。
我道谢,掏钱,他却按住我手:这次免了,只托你一句——要是真见着河底旧厂的枪,替我在扳机上刻个字,让我这把老剃刀,也沾点的血。
我盯着他,半晌点头:成,只要那枪肯张嘴。
出了剃头铺,夜已四更,雾更浓,像有人往天上倒了一锅米汤。我摸着月亮门,后脑勺那圈凉意直往心里钻。手指肚的血丝干了,一碰就裂,疼得钻心,却让我清醒:锁开了,头剃了,下一步,就是河底旧厂。
我低头往巷口走,忽然脚下一滑,差点摔倒——地上有张报纸,头条黑字刺目:
白坚武明日午刻乘专列抵津,将检阅保安队,或与学生代表对话。
对话?我冷笑,二十七条命的血债,拿什么对话?用枪,还是用锁?
我把报纸揉成团,又展开,叠好,塞进怀里。雾深处,传来第一声鸡叫,像给黑夜上锁,也给我开锁。
我轻声道:第3天,月亮门开,锁舌凉,人心热。
远处,河底旧厂的机器似乎在水下发出低鸣,像鳄鱼张嘴,等着下一根骨头。我摸摸后脑,月亮门在夜里发着青光——那是燕子归巢的标记,也是我要撕开伪面的第一片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