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离岸,水像墨,天像纸,朝阳还没完全浸透,灰一层红一层地铺。我撑着竹篙,手却在抖——小桃的血顺着甲板缝往下滴,“嗒、嗒、嗒”,像更漏,也像催命鼓。她的头枕在我臂弯,脸白得几乎透明,唇色却艳,是血染的。
“小桃!”我拍她面颊,声音劈叉,“别睡!糖葫芦还没买!”
她睫毛颤了颤,勉强睁眼,目光像风里的烛火,抖啊抖,却固执地亮着:“剑……剑背面……”话没说完,又昏过去。
我咬牙,把她平放,转身冲向船头。三把剑横在舱板,像三条冷睡的蛇。我抓起第一把——我背出来的那把,剑镡樱花纹,穗子焦了一半。翻过来,背面空空,只有一道浅浅划痕,是火里磕的。第二把,白萍抛给我的“天照御极”,镡上金字亮得晃眼,可指尖一抠,金箔竟翘起一角,露出底下铜胚——也是假!
我呼吸发紧,抓起第三把:白萍插自己胸口那把,血已糊满剑身。我袖口蹭过去,锈红下透出冷光,翻背——
一行英文字母,细若发丝,却像耳光抽在我脸上:
made in birmingham
我愣住,胸腔“嗡”地一声,仿佛有人往里扔了个炮仗。英国造?传说中“天皇亲佩”的御剑,竟是伯明翰流水线?那真正的御剑,在哪?或者说,压根儿就没有真剑,从头到尾都是一场套中套?
“看够了?”
声音从河面飘来,轻得像纱,却带着水汽的冷。我抬头——白萍。
她不知何时已站在船尾,白衣被风鼓满,像一面投降的旗,却又不屈。胸口伤处草草扎了白绫,血仍渗出来,沿着衣角滴进河里,被暗流一卷,散成淡红。她赤足,脚踝一圈细银链,链心坠着朵小小的樱花,随船起伏,像活物。
我攥剑,指节发白:“解释。”
她笑,笑意却不在眼:“解释什么?解释英国人怎么把‘武运长久’卖给日本天皇?还是解释——我为何拿自己命陪你演?”
我喉咙发紧:“小桃说你是骗子。”
她垂眸,像被这句话割了一下,又抬眼,眸子里水汽更浓:“她没说错。”
船顺流,两岸芦苇疾退。火把队员全在舱尾,持枪背对我们,像给这场谈判留面子,也像监视。我压低嗓子:“从头到尾,你都在耍我?”
她摇头,黑发被风吹乱,贴在唇角:“我只耍了山田。你?我舍不得。”
“放屁!”我怒吼,声音惊起一滩鸥鹭,“你拿自己胸口挡剑,也是舍不得?”
她忽然抬手,解开衣襟,露出伤——剑伤深可见骨,血痂黑红,边缘却整齐,像被冰刀割过。她指尖点伤,声音轻得像怕惊动血:“这一剑,我赌你信我。赌赢了,我活;赌输了,我死。结果——”她抬眼,目光笔直,“你犹豫了半息,剑没刺透,我赌赢一半。”
我心脏像被线勒,半息,她竟算得这么准。怒火被浇一头冷水,余下的,是说不清的疼。
“为什么是我?”我哑声。
她望向远处河面,声音飘过去:“三年前,你在天桥偷了我钱包,还记得?”
我愣。记忆像被钩子拽出——
三年前,冬夜,天桥杂耍收场,我盯上一个穿学生装的姑娘,她站在糖葫芦摊前,睫毛上沾雪。我摸她口袋,钱包里却只有一张剪报:曹汝霖签字现场,红笔圈了他的脸。我一时心虚,又把钱包塞回去,却被她发现。她没喊,只冲我笑,说:“手艺潮了,再练。”随后把钱包主动递给我——里面多了一枚铜钱,刻着“火”。
回忆至此,我呼吸发紧:“那人……是你?”
她回头,眸子里带着旧雪:“我那时就盼你长大,盼你长成能偷剑的燕子。如今你长成了,我怎能不赌?”
我胸腔像被塞进滚烫的石头,噎得说不出话。原来她布了三年线,而我只是其中一环。怒火重燃,却掺进别的味道——酸、涩、还有苦。
“所以,”咬咬牙,“三把剑,全是假,只是引山田入瓮?”
她竖起一根手指,轻轻摇:“不,三把都是真——真英国货,真大洋价,真能让山田在天皇面前剖腹。”她忽地抬手,抛给我一张照片。我接住,是山田与英国领事的合影,背景正是伯明翰兵工厂,桌上摆一排“樱花”样剑,剑镡未刻字。
“他们买空枪假剑,”她声音冷下去,“用中国钱,买中国命,再让中国汉奸背锅。我不过,让真相漏条缝。”
我盯着照片,手指不受控地颤。原来所谓“御赐”,只是批发;所谓“武运”,是吸中国血的买卖。我抬头,望她,忽然觉得陌生——她到底是谁?能拿到这种照片?
她似看穿我,弯腰,从船板捡起那把“天照御极”剑,指尖一弹,“叮”一声脆。她抬眼,眸子里有火:“我,是火,也是水;是骗子,也是债主。李三,你欠我一条命,更欠我一个真相。”
我喉咙发干:“你要我做什么?”
她忽然靠近,脚尖点到我鞋尖,呼吸拂在我面:“继续偷——偷出真账本,伯明翰交货单,山田签字那份。它藏在天津英租界领事馆的保险箱,编号A-314。拿到它,全国报纸都会登:日本天皇卖假货,曹汝霖是帮凶。”
我心脏“咚”地一声:英租界,领事馆,保险箱——每一步都是龙潭。我苦笑:“你高看我了,我只是飞贼,不是神仙。”
她抬手,指尖点我胸口,正触到那枚三年前她给我的“火”铜钱——我一直用红绳挂在颈间,当护身符。她声音低下来,带着哄骗,也带着哀求:“飞贼,也能点火。你点火,我扇风,让这假乡的樱花,烧个干净。”
我望着她,火光与水光在她脸上交错,像两副面具,一副艳,一副冷。我忽然明白:我逃不掉了,从三年前接过那枚铜钱起,就已在她棋盘上。
舱尾,小桃发出低低呻吟。我回身,见她肩伤又渗血,纱布全染透。我蹲下,握她手,冰凉。白萍走来,递一只小锡盒:“磺胺,英国货,止血。”
我犹豫,还是接过。上药时,小桃半醒,抓住我腕,声音像从牙缝挤:“别……信她……她有后手……”
我抬眼,与白萍目光相撞。她抱臂而立,脸上没有得意,只有疲惫,像走完长路的旅人,终于看见客栈,却不敢进去。
我低声问:“拿到账本后,你打算去哪?”
她望向远处,河面被朝阳镀上一层金,像无数刀尖:“去该去的地方。”她顿了顿,声音轻得像自语,“也许,去死。”
我心口一抽,像被线猛地一拽。我想说什么,却听船尾火把队员喊:
“前头卡口!日本水上巡警!”
河面陡然变窄,两座碉堡夹水而立,机枪口黑森森,像兽牙。关卡上飘着太阳旗,也飘着英国旗——这里是日英共管的“模范关卡”,进出租界的水上门户。
我心脏缩紧:船上三把假剑、一群枪、两个血淋淋的女人,再加我这只通缉“燕子”,一旦靠岸,就是死。
白萍却冷静,抬手,把“made in birmingham”剑横在船头,阳光照得字母闪闪亮。她冲我抬下巴:“会潜水吗?”
我愣:“大冬天,潜这冰水?”
她笑,忽地抬手,冲对岸碉堡挥了挥——诡异的是,碉堡上竟有人挥旗回应,旗语三下,意思是:放行。
我目瞪口呆。她回头,冲我眨了下眼:“伯明翰的东家,也得护自家货。”
船缓缓驶近卡口,机枪口却慢慢抬高,竟真的让出水道。我心脏提到嗓子眼:白萍的后手,竟深到英驻军?
船过卡口,太阳已跳出海面,金光照在三把剑上,一把金、一把血、一把英文字母,闪得刺目。我忽觉荒谬:所谓国运、所谓御赐,不过是几行洋文、几层金箔,却被我们拿命来抢、来换、来骗。
我侧头,看白萍。她立在船首,朝阳给她镀上一层金边,像随时会化掉的冰雕。我低声问:“拿到账本后,你真会去死?”
她没回头,声音被风吹散:“债还清了,自然该走。”
我心脏像被针扎,猛地伸手,攥住她腕:“债没清!你欠我糖葫芦,十串,最大最酸的那种!”
她愣住,缓缓回头,眸子里闪过一丝诧异,像冰面裂开细纹。忽地,她笑了,第一次笑得像三年前在天桥那样——带着雪,却暖。
“好,”她点头,“我欠着。”
船靠租界码头,人群熙攘,穿洋装的、穿和服的、穿长衫的,混成一锅五色粥。我们刚系缆绳,忽听身后一声汽笛——
一艘日本快艇破浪而来,船头站着一人,军装笔挺,胸前一串勋章晃眼。他抬手,冲码头卫兵出示一纸公文,声音洪亮:
“封锁!所有船只,一律搜查!”
我心脏猛地一沉。白萍却迅速靠近,指尖塞进我掌心——一张硬纸片。我低头,是照片背面,用铅笔写着:
“A-314,领事保险箱,钥匙在我袜口。”
她抬眼,声音低得只剩气音:“今晚十点,英领事舞会,我引开人,你动手。”
我愣:“你怎么混进去?”
她笑,忽地抬手,解开腰间白缎带,往水里一扔——带子上,用红丝线绣着一行小字:
“特邀嘉宾:白萍小姐,日本帝国文化参赞。”
我瞳孔骤缩:她竟有双重身份!
日本参赞?英国间谍?还是别的什么怪物?
快艇靠岸,卫兵冲上来。白萍忽地转身,面向快艇,用日语娇声喊:
“长官——我在这里!”
她冲我眨了下眼,嘴唇无声开合,三个字:
“信我,来。”
随后,她竟主动迎上去,背影婀娜,像赴宴,而非赴死。日本军官恭敬行礼,为她开路。我混在人群,心脏却像被线勒住——线头,在她手里。
我背起小桃,随火把队潜入人潮。回头,只见白萍站在快艇甲板,朝阳给她镀上一层金壳,像一柄被珍藏的剑,锋利,却随时会断。
我低头,看手里照片——
“A-314”
钥匙,在她袜口;真相,在保险箱;她,在虎狼窝。
我抬头,望租界高楼,钟楼正敲十下,钟声里,夹着今晚舞会的邀请函——
“英领事馆·化妆舞会·主题:樱花与玫瑰”
我低头,看掌心——她方才塞给我的,不止照片,还有一枚铜钱——三年前,我偷她钱包,她回赠我的那枚“火”铜钱。此刻,铜钱被血染透,却更清晰——背面,多了一行新刻的小字:
“若我死,烧我成灰,撒在伯明翰。”
我心脏“咚”地一声:今晚,我要偷的,不止是一份账本,还有——她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