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停了,风也收了刀,老槐树的空洞里却冷得像冰窖。我蜷在树口,把阿九护在里侧,两人之间隔一层破棉袄,血和霜冻在一起,稍一动就裂响。天边泛起第一缕蟹壳青,远处零星的枪声也哑了,世界安静得能听见心跳——一声重,一声轻,重的是我的,轻的是她的。
我伸手探她额,烫得吓人,像捧了块炭。瑞典医生的药物并没能挡住感染,伤口红肿,连带呼吸也急促。我咬火折子,烘匕首,想再剜腐肉,却发现连酒精都用光了。刀尖碰皮,她无意识皱眉,鼻尖沁出细汗,却哼也不哼。我叹了口气,把刀放下,从怀里摸出最后一块压缩饼干,掰成两半,一半塞她唇缝,一半自己干嚼。甜味混着血腥味,在舌尖化开,像一场迟到的年夜饭。
树洞外,曙光给雪地镀一层锡。我掏金叶,十六字在微光里发亮:国若亡,弹如雨;人若亡,血如注。图个屁,打才是真。我指腹描那行刻痕,心里像被火钳烫:冯国璋用一座暗库、一条命、一个义女,把字塞给我。他算准了燕子贪,却也算准了燕子讲义气——我接了金叶,就是接锅,想甩都甩不掉。
我抬眼,东方既白,像给黑夜开了个天窗。我忽然笑了,笑到扯动肩伤,疼得弯腰:老头,你赢了,老子怕疼,更怕欠命。我折金叶,贴身放好,心里有了决定:先救兄弟,再借暗库拉起人马,把字写大,写给这乱世看。
树洞下风口,升起一缕炊烟——那是马家集的早炊。我眼睛一亮:有炊烟就有人,有人就有药、有车、有活路。我回身摇阿九:撑着,我带你去镇上。她半睁眼,眸子浑浊,却映出我的影子,像溺水人抓住最后一根浮木,轻轻点头。
我撕被单,把她绑在背上,扣飞虎爪当背带,一步一喘滑下树。雪深及膝,每走一步,腿像被刀割,血顺裤脚滴,在雪地印出两排小红梅。我哼《小拜年》,调子跑调,却让脚步有节奏;她在我颈侧呼气,热热的,像随时会断,却始终没有断。
镇口药铺刚卸板,掌柜见两个血人,吓得要关门。我把驳壳枪拍柜台:救人,钱双倍。银元响,药香起。掌柜先煮盐水洗创,再捣蒲黄、三七、紫地丁敷伤,又喂阿九桂枝汤发汗。我肩口也缝七针,没麻药,疼得把木台抠出沟,却一声不吭——怕吓着阿九。
药刚收工,街外一阵马嘶——奉军骑兵排搜村。我翻窗,把阿九塞进药材窖,自己爬屋顶,架汉阳造守梯。骑兵挨户搜,翻箱倒柜,银元抢光,鸡鸭提走。我屏息,指尖扣扳机,准星随他们移动,却迟迟不放枪——怕惊动更多狼。
好在骑兵搜到药铺,掌柜懂事,递烟又塞钱,把我俩藏在苦参筐下。骑兵骂骂咧咧走远,我背脊已汗透。掌柜递我一只:走吧,别连累小镇。箱里装满药、干粮、子弹,还有一小袋银角子。我抱拳,深深一揖——乱世里,小人物的一次善心,比军火更暖。
出镇后路被封,我花银元买辆空马车,车内堆干草包,外插红十字旗,仍用瑞典医生名义。车顶挂输液瓶,管内灌红墨水,随车身摇晃,像真在输血。我驾车,大摇大摆朝济南方向走,日行三十里,傍晚故意露宿,引得探子来窥。
夜半,我点烟幕雷,把空车赶向岔路,紫烟滚滚,像大队人马。探子回报,四方追兵全被引向烟幕谷,我却背阿九,钻高粱地反折向西,走黄河故道浅滩,踏冰过河。冰面裂,像白龙翻身,我每一步都踩生死,却一步不停——调虎离山,只为争取两条活路。
河心冰薄,裂洞,我膝弯一沉,冰水灌进靴,刀割般疼。我猛蹬,借飞虎爪绳,前窜三丈,滚上岸,成落汤鸡。风一吹,衣角瞬间结冰,硬成铠甲。我咬火折子,烤衣取暖,阿九却发起高烧,说胡话:干爹...别烧...九儿疼...
我抱她,像抱一块炭,心里发狠:再坚持一天,进济南城,换车换船换命!火折子熄,我脱下结冰外衣,只剩单衫,背她继续走。身后,黄河故道冰面连塌,雪雾与水汽齐飞,像白龙尾巴扫过,把脚印与退路一起抹平。
腊月二十七午后,济南城廓在望。城门口却戒严,沙袋、铁丝网、机枪巢,排成长龙。墙上贴画影图形——我与阿九的画像,上书格杀勿论。我苦笑:老子成了名人。更糟的是,吊桥旁竖木笼,笼里关三十人,正是燕子门兄弟,一个个枷锁镣铐,却昂首挺胸,像群折翼不改傲骨的鹰。
我血冲脑门,差点拔枪硬抢。阿九却按住我,烧得通红的眼里闪过清明:硬闯,全死。她示意里的坐标页用图钓他们,换活人。我深呼吸,压下火,点头——金叶在手,坐标页是饵,兄弟是命,怎么换,得算细账。
我写了飞镖信,附一枚开花弹弹壳,夜里射进城防司令部:
燕子李三,携冯家密库图,愿以坐标换三十命。明日午正,黄河大桥,一人换一人,敢耍花枪,图沉江底。落款画一只展翅黑燕。
信出,城防大乱,机枪巢增双岗,却无人敢再动木笼兄弟——怕我撕票。我匿身高粱地,看城头灯火通明,像被捅的马蜂窝,心里冷笑:要的就是你们慌。
午正,黄河大桥。我架马车,插红十字旗,慢腾腾上桥中央。桥面铺雪,马蹄脆响。桥头,直军团长亲自压阵,三十兄弟被反绑,一字排开,背后各站一名执刑兵,枪已上膛。
我停车,掀藤箱,亮出金箔坐标页,在寒风里晃,闪得耀眼。先放人,后给图!我吼。团长冷笑: simultane!同时!他中文夹洋文,像卖国 buffet。我点头,心里却打鼓:同事?老子要的是活路,不是死祭。
我暗中扣烟幕雷,在桥面一字排三颗,拉弦——噗噗噗!紫烟腾,风雪搅,能见度瞬降三丈。我趁乱拍马车,马受惊,朝桥头冲,红十字旗在风中猎猎,像血色风筝。我背阿九,踩桥栏,飞虎爪勾桥桁,人如燕子倒翻,顺桁木滑下桥腹。
桥上枪声吵闹,紫雾里人影乱窜,别开枪!别误伤自己人!团长的吼声被风撕碎。我滑至桥墩,早备羊皮筏,一刀割缆,顺黄河水狂奔。筏上,我回望桥面,烟未散,枪未停,兄弟们的身影被雾与雪吞没,像被风刮散的纸鸢。
羊皮筏漂出十里,天已擦黑。我靠岸,把阿九拖上沙滩,自己也瘫成烂泥。回望大桥方向,烟与雪齐飞,枪声却稀了,像一场将熄的爆竹。我不知道兄弟们是否全活,也不知道坐标页落入谁手,只知道——
金叶仍贴我胸口,烫得发疼;女人在臂弯,呼吸弱却不断;我,燕子李三,还活着,还在飞。
雪又开始飘,像给黑夜撒纸钱,也像给活人铺白纸,等写新篇。我仰头,任雪落脸上,冰凉带甜,忽地大笑,笑到咳血:
四方围陵?围得住地,围不住天!老子是燕子,翅焦了,也是钻天鹞子!济南这一页,老子烧了,可故事——还远没结束!
雪越下越大,黄河水在脚边走,像给黑夜拉幕。我背起阿九,把金叶攥得死紧,一步一步,朝更远的黑暗走去。身后,火光、枪声、风雪,渐渐模糊成一片。
余烬里,燕子不归,故事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