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曦终于彻底驱散了盘丝岭最后的夜色,金红色的光芒如同温柔的纱幔,铺满狼藉的山坳,也照亮了那口已然变得清澈见底的濯垢泉。泉水平静无波,倒映着湛蓝的天空和流云,再也看不出昨夜那吞魂噬魄的恐怖模样。
只有井台周围崩裂的石栏、地面上残留的些许焦黑与粘腻痕迹,以及那座新隆起的小山包,无声地诉说着不久前那场惊心动魄的斗法。
笼罩整个村庄的无形蛛网与那消磨心志的惰性气息,随着泉眼被净化和七妖被镇压,正如退潮般缓缓消散。空气中那股陈年灰尘与甜腻香料混合的怪异气味也逐渐被山间清冷的晨风与泥土草木的天然气息所取代。
死寂被打破了。
首先是从土地庙方向传来的一些微弱人声。经过一夜安睡(后期在玄奘佛力守护下)以及邪法消散的影响,庙中的百姓们开始陆续苏醒。最初的茫然过后,记忆如同断线的珠子般重新串联起来——小雷音寺的狂热与虚幻,地底魔窟的恐怖与绝望,漫长的迁徙,以及昨夜隐约听到的恐怖声响与感受到的震动……
惊疑不定的议论声、寻找亲人的呼唤声、孩童受惊的哭声渐渐响起,汇聚成一片充满不安的嗡嗡声。许多人小心翼翼地探出头,望向泉眼方向,看到玄奘师徒三人的身影以及那明显经历过大战的场面,脸上都露出了敬畏与后怕的神情。
玄奘在陈默和孙悟空的搀扶下,缓缓调息。他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神中的疲惫已散去不少,恢复了以往的沉静与慈悲。他目光扫过苏醒的人群,温声道:“悟空,陈默,去告知大家,邪祟已除,此地暂安,可放心活动了。”
孙悟空早就耐不住性子,闻言一个筋斗翻到土地庙前,扯开嗓子喊道:“喂!都醒了吧?没事了没事了!那几个蜘蛛精已经被俺老孙和师父师弟收拾了,压在山底下啃泥巴呢!都出来透透气吧,别跟缩头乌龟似的!”
他这话虽粗鲁,却带着一股令人安心的豪迈与直接。百姓们闻言,迟疑片刻后,终于开始大胆地走出破庙。当他们看到清澈的泉水、感受到身上那莫名的沉重与压抑感的确消失了,脸上纷纷露出难以置信的喜悦与激动。
“真的…真的好了?”
“泉水清了!那股子邪劲儿没了!”
“多谢圣僧!多谢两位长老救命之恩啊!”
许多人喜极而泣,纷纷朝着玄奘师徒的方向跪拜下去。
玄奘轻轻抬手,一股柔和的力道托住了众人:“阿弥陀佛,众生皆苦,解脱烦恼乃我佛门本分,诸位不必多礼。如今邪源虽除,然诸位身体亏空,心神受损,仍需好生调养。”
他顿了顿,看向那口清泉,又道:“此泉已被净化,泉水甘冽,可正常取用,于身体恢复应有裨益。”
百姓们闻言,更是感激涕零。一些胆大的村民早已口干舌燥,试探着到井边打上水来,小心翼翼地尝了一口,顿觉清甜甘洌,一股清凉之意直透四肢百骸,多日来的疲惫与惶惑都仿佛被洗涤了不少,不由得多喝了几口,脸上露出舒畅的表情。
消息传开,众人纷纷取水饮用,清洗面容,劫后余生的庆幸与清水带来的慰藉,让气氛终于不再那么沉重压抑。
陈默见师父气息稍稳,便低声道:“师父,您损耗过巨,还需静养。弟子去村中看看,是否还有被邪法所困未能苏醒之人。”
玄奘颔首:“去吧,小心些。”
孙悟空也道:“俺老孙也去转转,看看还有没有漏网的小蜘蛛!”说着便扛着棒子,在村庄各处巡查起来。
陈默缓步走入村庄。白日的村庄依旧显得破败,但那股死气已然消失。他走过寂静的街道,混沌之瞳微微开启,感知着屋舍内的气息。大部分村民似乎仍在沉睡,但气息平稳,只是长期被汲取精气后的虚弱沉睡,并无大碍。
偶尔有几户人家门窗微开,露出里面村民茫然又带着些许恐惧的脸。陈默便温言告知妖邪已除,可安心生活。村民们将信将疑,但看到外面渐渐活跃起来的人群和清澈的泉水,也慢慢放下了心防。
当陈默走到村庄边缘一处尤其低矮破旧的茅屋前时,却微微皱起了眉头。屋内传来一股极其微弱的、断断续续的呻吟声,气息孱弱不堪,竟似风中残烛。
他推开门,一股霉味扑面而来。屋内昏暗,只有一扇小窗透入微光。炕上躺着一位骨瘦如柴、面色青灰的老妪,已是进气多出气少。她的生命精气几乎被榨干,神魂也处于溃散的边缘。
陈默心中一凛,连忙上前,伸出手指,指尖凝聚起一丝微弱的琉璃佛力,轻轻点在老妪眉心,试图稳住她即将消散的神魂。
然而,就在他的佛力触及老妪神魂的瞬间,一幕幕破碎而凄惨的画面如同决堤的洪水,猛地冲入他的识海!
那是透过老妪即将消散的神魂感知到的、濯垢泉深处残留的景象——无数被吞噬的灵魂在污秽泉水中挣扎、哀嚎,最终融化,成为那邪泉力量的一部分…其中,就有这老妪的儿子、儿媳,他们早在数年前就被诱惑投身泉中,化为了养分…老妪因极度悲伤与思念,反而成了泉眼最“青睐”的对象,被缓慢汲取,如同钝刀割肉,直至油尽灯枯…
“呃…”陈默闷哼一声,猛地收回手指,脸色更加苍白。那些充满绝望与痛苦的记忆碎片,如同冰冷的毒刺,让他心神震荡,识海中的心灯火苗都剧烈晃动起来。
他深吸一口气,强压下不适,再次渡入更温和的佛力,护住老妪心脉,却知她已是回天乏术,只能尽力减轻其痛苦,让她走得安详一些。
看着老妪在佛光抚慰下渐渐舒展的眉头,最终咽下最后一口气,陈默心中沉甸甸的。这小小的村庄,看似恢复了平静,但其下埋葬的悲剧与痛苦,又岂是一朝一夕能够抚平?
他默默退出茅屋,心情沉重地返回泉眼处。
此时,玄奘已在孙悟空的护法下,于泉边一块大青石上盘膝坐定。许多百姓自发地聚集过来,安静地围坐在周围,脸上带着劫后余生的茫然与对未来的无措。
玄奘看着这些面容枯槁、眼神空洞的百姓,又想起陈默方才回报的情况,眼中悲悯愈深。他双手合十,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诸位乡亲,苦难已过,当惜今生。”
他没有立刻宣讲高深的佛法,而是如同唠家常般,从众人的切身感受说起:“往日浑噩,身不由己,心陷囹圄,可是如此?”
众人闻言,纷纷点头,脸上露出戚戚然之色。
“如今枷锁虽去,然身疲心乏,前路茫茫,可是如此?”
众人再次点头,甚至有人低声啜泣起来。
“此乃常情。”玄奘声音温和,带着抚慰人心的力量,“魔劫虽厉,然终已过去。犹如严冬过后,必有春晖。身疲,则可休憩调养;心乏,则需涤荡尘埃。”
他指向那口清澈的泉水:“此泉名濯垢,以往垢在心,在魂,故泉显污秽相。今心垢渐除,泉复清明。诸位日后取水而饮,当观想以此清水,洗涤身心内外之疲惫、惊惧、悲伤、迷茫,令其随水而去,还我本来清净。”
简单的比喻,却蕴含着佛理,让这些寻常百姓也能听懂几分。众人望着那清澈的泉水,若有所思。
接着,玄奘开始诵念《地藏菩萨本愿经》。他没有施展神通,只是以最平和、最庄重的语调,一字一句,清晰诵念。经文的内容关乎地狱苦难,更关乎慈悲救度与忏悔超拔。
低沉而祥和的梵音在这清晨的山坳中回荡,如同温暖的流水,洗涤着人们心中的恐惧与创伤。许多人听着听着,不知不觉泪流满面,那是积压已久的情绪得到了宣泄的出口。他们或许不懂经文深意,但那声音中蕴含的慈悲与安宁的力量,却直接触动了他们的灵魂。
陈默和孙悟空也在一旁静静守护。孙悟空虽不耐这些,却也知晓此时安静的重要性,只是抓耳挠腮地蹲在一旁。陈默则沉浸在这庄严梵音之中,默默运转心灯,协助师父将这份安抚与净化的力量扩散开来。
玄奘诵经,不仅是为生者安心,更是为那些葬身泉中的亡魂超度。随着经文力量融入天地,那清澈的泉眼深处,似乎有点点微不可察的纯净灵光浮现,如同得到解脱的叹息,缓缓升腾,最终消散于天地之间。
一场法事,持续了将近一个时辰。
当玄奘最后一个音节落下,许多百姓仿佛大梦初醒,脸上虽然还有泪痕,但眼神中的空洞与茫然已减少了许多,多了一丝平静与释然。
阳光彻底照亮了山谷,带来融融暖意。村民们开始互相搀扶着,准备重建家园,虽然依旧艰难,但眼中已有了微弱的希望之光。
玄奘缓缓起身,对陈默和孙悟空道:“此间事了,我等也该…”
话音未落,他突然眉头一蹙,抬手按住了胸口,身体微不可查地晃了一下,脸色瞬间变得比之前更加苍白,甚至透出一丝淡淡的金纸之色。
“师父!”陈默和孙悟空同时惊呼,上前扶住。
玄奘摆了摆手,示意无碍,但微蹙的眉头却未舒展:“无妨,只是方才超度之时,感应到一丝极微弱的…熟悉而令人不安的悸动,似是那被封印的魔孽残渣有所异动,又似是…源自更遥远方向的呼应…”
他目光望向西方,眼神变得无比深邃:“看来,前方的路,比预想中更为叵测。我等需尽快离开此地,以免节外生枝。”
魔劫虽暂平,然心灯之下,阴影犹存。师徒三人辞别千恩万谢的村民,再次踏上西行之路,只是每个人的心头,都压上了一层新的、更为凝重的预感。而那被封印于山下的七妖,其眼眸深处,是否也残留着对那遥远呼唤的一丝感应?这一切,都将在未来的旅途中,缓缓揭开帷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