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微熹,天工复脉工坊的后院静得仿佛连风都屏住了呼吸。
苏倾月盘坐在蒲团上,一缕檀香自铜炉中袅袅升起,缠绕在她眉心,又缓缓散开。
三日来,她日日尝试将“心渊”感知力导入指尖神经末梢——意随针走,非是操控银针,而是让意识如丝线般渗入最细微的触觉之中。
可每一次落针,银针刚触及丝线便发出清脆裂响,断作两截,如同她此刻滞涩难行的心境。
师父曾说:“眼见为虚,手感为真,心知为道。”
她闭目沉思。
乡下老宅那间昏暗的绣房浮现在脑海——冬夜寒风钻窗,油灯摇曳,师父枯瘦的手握着她的手腕,一针一线教她辨识不同丝质的震频。
“你看不见它,但你能‘听’到它的声音。”
倏然间,灵台清明。
她起身取来一条素色绸缎,从盒中挑出最细的一根银针,而后抬手,解下蒙眼的黑巾,反手系在自己双眼前。
世界骤然陷入黑暗。
但她笑了。
指尖轻抚绸面,那一瞬,所有的焦躁、挫败、怀疑尽数沉淀。
她不再依赖视觉判断经纬走向,而是用指腹去“听”丝线的呼吸,用神经末梢去捕捉每一丝微弱的阻力与弹性。
针尖微动,破入绸中。
没有断裂声。
只有一声极轻的颤鸣,似冰泉滴石,又似星子坠湖。
心渊徽章贴于腕间,忽然泛起一层温润银光,那层昨夜自发形成的蝉翼丝膜轻轻舒展,如无形护盾,稳住她体内紊乱的气息波动。
她顿悟——这丝膜并非防御之物,而是共鸣媒介,能将心渊之力柔和传导至指尖,助她完成“意”的延伸。
第一针落下,勾勒花蕊;第二针回旋,织出残瓣。
七针成形,一朵半凋的梅花跃然绸上。
边缘处,细若发丝的波纹自然荡开,宛如水纹余韵,肉眼几不可察,却让靠近之人莫名心头一松,郁结悄然消散。
“成了。”她低声呢喃,指尖微颤,并非因疲惫,而是震撼。
这不是技艺的突破,而是一扇门的开启——从此,她不再只是“修复者”,而是能以针为笔、以丝为墨,在人心深处种下情绪印记的织梦人。
与此同时,前厅传来喧闹声。
沈绣娘正被众人簇拥着,立于长桌之前。
桌上铺陈着十余幅近期拍卖市场上高价成交的“Luna”系列仿品,署名烫金,包装精美,几乎乱真。
“这位盲绣师真能辨伪?”有人低声嗤笑,“怕不是借机炒作吧?”
话音未落,沈绣娘已伸手抚上其中一幅《月下蝶影》,指腹缓缓滑过绣面,动作极慢,像在阅读盲文。
忽然,她枯瘦的手指一顿,眉头微蹙。
“这丝……不是桑蚕吐的。”她嗓音沙哑,却字字清晰,“是‘铁肚蚕’。”
满堂哗然。
“铁肚蚕?那是什么东西?”有人皱眉。
角落里,小蚕猛地抬头,眼睛瞪大:“我知道!那种蚕吃矿渣长大,肚肠发黑,吐出的丝泛青灰,里面含重金属!我小时候在皖南见过……村里人用了那种丝做被褥,后来整村人都开始做噩梦,睡不安稳!”
空气骤然凝固。
苏倾月缓步走入厅中,旗袍下摆轻拂地面,无声无息。
她目光扫过那幅绣品,眼神渐冷。
当晚,地质研究所传来比对结果——这批异常丝料的微量元素图谱,与皖南一处废弃矿区高度吻合。
而进一步追查发现,当地竟有一家秘密养殖场,注册法人正是古玩商朱老板名下的空壳公司。
她站在窗前,望着远处灯火阑珊的城市轮廓,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
“既然你想看‘裂玉纹’原稿……那我就给你一场盛宴。”
三日后,“天工工坊”发布消息:将公开拍卖唯一存世的“裂玉纹”原始绣卷,起拍价八千万,仅限业内顶尖藏家参与预展。
消息一出,轰动艺术圈。
而苏倾月亲手准备的那幅“绣卷”,外层以失传技法织就云鹤飞舞图,美轮美奂,令人叹为观止;内层夹层中,却用特制荧光丝密绣八字——“朱记生财,影造乾坤”。
预展当日,她亲自接待特邀嘉宾。
朱老板身着深灰唐装,笑容儒雅,递上拜帖时,指尖稳如磐石。
可当画卷徐徐展开,他眼中那一闪而过的惊悸,未能逃过屏风后小蚕紧绷的耳朵——心跳骤停两秒,随即加速如鼓。
他强笑着赞叹:“果然是绝世珍品……不愧为‘裂玉纹’。”
苏倾月浅笑回应:“您看得懂它,便是有缘人。”
送客出门时,她望向夜色深处,眸光幽邃。
有些网,已经撒下。
有些人,即将入局。
而在城市另一端,一辆黑色商务车悄然驶离朱府,车牌被遮挡,车窗被染成近乎不透光的深色。
司机动作熟练地避开主干道,转入地下隧道。
车后座,朱老板额角沁出冷汗,手中皮包紧紧搂在怀中。
而此刻,在城西废弃的高速匝道下,一辆深灰色商务车猛然刹住,轮胎摩擦地面溅起刺目的火花。
四面八方,数道黑影无声逼近,动作迅捷如猎豹,瞬间封锁了所有退路。
车内,朱老板脸色惨白,手指死死攥着皮包,指节泛青。
他额头冷汗涔涔,呼吸急促——他知道,逃不掉了。
车门被粗暴拉开,寒风灌入。傅司寒的亲卫队长冷声下令:“搜。”
片刻后,一枚黑色U盘从副驾遮阳板夹层中取出,表面刻着极细微的篆体“影”字,几乎难以察觉。
消息迅速回传至傅氏总部地下指挥中心。
傅司寒站在巨幅电子屏前,眸光如刀。
数据解密仅用时三分钟——U盘内藏有“影阁”完整的伪造网络架构图:从原材料供应链、评委渗透名单,到洗钱路径与海外拍卖通道,环环相扣,严密得令人窒息。
更令人震怒的是那份加密文档——《执行者名录》。
当“程雨薇后续执行人:林晚照”几个字跳入眼帘时,苏倾月正站在监控室玻璃外,指尖轻轻抚过屏幕边缘。
她原本平静的瞳孔骤然收缩,心口像被一根细针缓缓刺入。
林晚照……不是疯子,也不是偶然失控的天才绣女。
她是被“影阁”精心培育的工具,像一把藏在暗处的刀,等时机成熟便出鞘,搅乱行业秩序,为伪作铺路。
“他们不只是造假。”她低声开口,声音轻得像一片雪落在冰面上,却带着彻骨寒意,“他们在篡改整个行业的灵魂。”
她说完,转身离去,旗袍下摆划出一道决绝的弧线。
两小时后,天工复脉工坊的老祠堂内,烛火通明。
十三盏古法铜灯依次点燃,火焰幽幽跳动,映照墙上历代匠师画像,宛如群灵共鉴。
苏倾月立于香案之前,一身素白旗袍,发髻高挽,手中握着一卷由心渊丝织就的秘纹卷轴。
“自今日起,启动‘清源行动’。”她的声音不高,却穿透寂静,“凡持有‘裂玉纹’认证作品者,皆可送检,检测结果全国公示,不收分文。”
话音落下,满堂匠人无不动容。
有人红了眼眶,有人默默跪地叩首——这不仅是技术的证明,更是对匠心的救赎。
与此同时,“心纹验证”小程序正式上线。
依托苏倾月独创的情绪共振算法,用户只需上传绣品照片,系统即可通过微观丝线震频分析其携带的情绪波动值。
真正出自大师之手的作品,会引发观者内心安宁;而污染丝线所织之物,则诱发焦虑、抑郁甚至噩梦倾向。
第一日提交量突破两千,三百余件被标记为“高度疑似精神污染源”,其中七件已被确认含有“铁肚蚕”丝料。
舆论风暴尚未掀起,但暗流早已汹涌。
深夜,文旅部一名特派员悄然现身工坊偏院,帽檐压得很低,语气凝重:“你们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一旦公开,整个艺术鉴定体系都将动摇。你们……准备好迎接风暴了吗?”
苏倾月站在廊下,望着乌云翻滚的夜空,没有回答。
檐下铁马随风狂撞,叮当乱响,仿佛无数亡魂在叩门。
她只轻轻抬起手,摩挲着腕间的心渊徽章。
而在偏院最深处,林晚照忽然在床上剧烈翻动,唇色发紫,体温飙升。
她双目紧闭,口中反复呢喃着一句破碎的话——
“弦断了……不能再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