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声未歇,雨如倾盆。
祠堂内烛火摇曳,青铜鼎上的幽蓝纹路尚未完全隐去,墙面上先祖画像低垂的头颅仿佛仍在诉说某种亘古的认同。
空气里弥漫着檀香与湿气交织的气息,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肃穆——仿佛连天地都在屏息,等待接下来的一幕。
苏倾月立于供桌前,玄色旗袍被风雨吹得微动,发间银簪流转冷光。
她神色未变,眸底却已掠过一缕深意。
方才傅司寒那一句“吃人的血馒头”,像一把刀,剖开了百年宗族温情脉脉的面纱。
而此刻,她要亲手补上最后一道封印。
吴执事的声音在寂静中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大小姐……还有一支香未燃。”
众人目光齐刷刷落在那支素白无字的香上——这是正名礼的最后一环,唯有三炷香尽燃、三跪九叩完成,新任继承人才能正式载入族谱,受全族敬拜。
可她已经站到了规则之上。
苏倾月轻轻摇头,指尖抚过香身,声音清冽如泉:“若祖宗有灵,不必我跪,他们自会回应。”
话音落下的刹那,胸前琉璃徽章微微一震,一道极淡的流光自边缘溢出,转瞬即逝。
她将香插入冰冷的香炉。
无人点火。
但就在下一瞬——
“嗤”地一声轻响,素香顶端骤然腾起一簇青焰!
无风无火源,却燃烧得异常稳定,火焰呈淡金色,宛如晨曦初照。
紧接着,青烟笔直升起,不散不乱,在梁间缓缓凝聚成形——
一道模糊的人影浮现空中,女子身形,长发挽髻,手中似执一根细针,衣袂飘然,眉目虽不可辨,却透出一股沉静威严之气。
她静静地“站”在那里,仿佛俯视众生,又似遥望千年。
老钟叔猛地抬头,浑浊的眼中涌出热泪,双膝一软,几乎跪倒:“那是……那是初代苏绣娘的影子啊!”
祠堂内一片死寂。
苏家始祖并非权贵出身,而是靠一手“天工苏绣”名动天下,传至今日已有三百余年。
而那位开创基业的初代嫡女,正是以“心承技艺”被先祖认定为真正继承人,其画像早已失传,只在古籍中留下只言片语。
如今,她的虚影竟因一支未燃之香显化?
欧阳锐脸色骤变,额角青筋跳动。
他猛地拍案而起,厉声喝道:“妖异惑众!此女勾结外力污我宗祠!分明是邪术作祟,妄图篡夺正统!”
他转向左右执事,怒吼:“封锁祠门!今日谁也不得出入,待查明这邪火来源,彻查其背后黑手!”
两名年轻执事立刻应声而出,欲合拢厚重的祠堂大门。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叮铃——”
一声清越的铜铃声穿透暴雨,自偏廊骤然响起!
那声音古老悠远,带着岁月沉淀的重量,仿佛从地底深处传来。
所有人心头一震,连欧阳锐都僵住了动作。
小禾站在廊下,手中紧握一枚锈迹斑斑的铜铃,指尖被刮破渗出血珠,却毫不在意。
她喘着气,眼中有泪光闪动:“这是……祠堂百年警讯器,唯有重大变故方可敲响……老钟叔说……只要看见‘星图归位’,就必须启动它……”
话音未落,后院方向传来沉重的脚步声。
一步,一步,踏在积水的石板上,缓慢而坚定。
所有人回头望去。
只见两名白发苍苍的老护院并肩走来,身上披着湿透的蓑衣,脚下溅起水花。
他们合力抬着一口黑漆木箱,箱体厚重,四角包铜,正面刻着五个古篆:
贞元十七年制
那不是普通年号——是苏家立族之年。
吴执事瞳孔猛缩,快步迎上:“守心匣?!这不是……老夫人临终前亲封,交代唯有‘祠堂现异象’才可开启的秘匣吗?”
为首的老护院沉声道:“奉老夫人遗令:若祠堂现异象,即启‘守心匣’。”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全场,“此箱封印三十年,今日,当众开启。”
欧阳锐嘴唇微颤,想开口阻拦,却被吴执事一个眼神制止。
“祖训高于一切。”吴执事冷冷道,“你我可以质疑人,但不能质疑先辈之志。”
铜锁打开的瞬间,发出一声闷响,像是打开了尘封已久的时光之门。
箱中静静躺着三卷泛黄手札,用红绳捆扎,最上方一本封面赫然写着——
《苏氏嫡脉辨正录》
吴执事双手捧起,小心翼翼解开绳结,翻开首页。
刹那间,他呼吸一滞,瞳孔骤然收缩!
纸上墨迹虽褪,字字清晰:
“苏氏传承,重在心脉,不在血脉。
嫡女之选,首重心性,次看技艺,末审出身。
血脉可伪,匠心难欺;
名分可夺,天道自衡。”
下方,赫然附有七位先祖亲笔批注,每一枚朱印都历经百年风雨,却依旧鲜红如血。
其中一位先祖写道:“吾观三代之后,必有蒙尘之珠出西北,执针引线,重续宗魂。”
另一人批曰:“非自愿者不得承印,非通艺者不得启鼎,非心正者不得见影。”
每一条,都像是为今日量身写就。
欧阳锐踉跄后退半步,脸色由红转白,再由白转青。
他张了张嘴,终究一个字都说不出。
这些文字,是铁证,是祖训,是比任何权力都更不可违逆的存在。
而苏倾月,早已站在了这一切的中心。
她缓步上前,指尖轻轻拂过那本手札的封面,目光沉静,仿佛早已知晓其中内容。
吴执事抬头看她,声音低哑:“大小姐……您是否……早就知道‘守心匣’的存在?”
苏倾月没有回答。
她只是缓缓伸出手,取过第二卷手札,指尖停在封皮之下,似有迟疑,又似在确认什么。
然后,她轻轻翻开。
夹页之中,隐隐露出一角泛黄纸片的痕迹。
那是一张……褪色的婴儿脚印图样。
苏倾月指尖轻触那张泛黄的婴儿脚印图样,纸面粗糙,边缘已微微卷起,岁月在它身上刻下斑驳痕迹,却抹不去其上清晰可辨的纹路。
她眸光微动,仿佛看见十八年前那个风雨交加的夜晚——自己被抱出产房时,小脚印被轻轻按在宣纸上的那一瞬。
“这是我出生当日留下的印记。”她的声音不高,却如钟磬余音,穿透祠堂内的死寂,“与市医院产科登记簿完全一致,编号为0719-36。”
众人屏息,目光齐刷刷落在她手中那方残片上。
吴执事迅速从箱中取出第三卷手札,翻开第一页,手指微颤地指向一段朱笔批注:
“凡归宗之女,若能激活心印咒,引祖灵显影,且持初代信物者,则视为天命所归,诸房不得异议。此令,沈氏亲立,贞元三十一年冬。”
沈老夫人!
那位三十年前掌控苏家内务、一手整顿宗族法度的铁腕女子!
吴执事猛地抬头,看向苏倾月胸前那枚琉璃徽章——方才正是它,在无人点燃的情况下,引燃了无字香。
而如今细看,徽章中央竟隐现一道极细的裂痕,形如针尖划过,与古籍中记载的“心印启封”之象分毫不差。
“大小姐……您不仅携带信物,更已通过三重祖试:通艺、承心、见影。”吴执事声音低沉而坚定,“依《补遗》之令,无需再议。”
他合上书册,转身面向全场,朗声道:“自今日起,苏倾月,为苏氏嫡系唯一法定继承人,载入正谱,掌宗祠印钥,统摄内外事务。违者,以叛族论处!”
话音落下的刹那,祠堂梁柱间余烟未散的虚影缓缓消融,似是对这一裁定的最终认可。
欧阳锐脸色惨白如纸,踉跄后退几步,撞翻供桌旁的烛台。
火苗倾倒,恰好落在一叠尚未清理的伪遗嘱残灰之上——那是他昨夜亲手伪造、企图用来否定苏倾月身份的“证据”。
可就在火焰触及灰烬的瞬间,诡异的一幕发生了。
一抹幽蓝火舌骤然腾起,逆风而上,竟直扑欧阳锐袖口!
那火不烧布料,专噬肌肤,所经之处皮肉焦黑却不流血,只散发出淡淡的硫磺与朱砂混合的气息。
“啊——!”他惨叫一声,疯狂甩手,却发现那蓝焰如附骨之疽,越甩越旺。
“显罪粉……”老钟叔拄着拐杖缓步上前,眼中再无往日谦卑,只剩冷峻,“三十年前老夫人设下的‘验谎’之术,唯有沾染虚假文书朱砂者,遇真言即燃。执事大人,您这双手……怕是洗不干净了。”
众人骇然退避,谁也不敢靠近那团诡异蓝火。
唯有苏倾月静立原地,火光映照着她清冷的侧脸,光影交错间,竟似与空中消散的初代绣娘虚影重叠了一瞬。
她抬手,轻轻抚过胸前徽章,低语如风:“不是我动了规矩,是规矩终于醒了。”
窗外暴雨渐歇,乌云裂开一道缝隙,银辉洒落,正正映在庭院深处那口千年古井之上。
井水幽深如镜,倒映着一轮破云而出的明月。
而在井底最暗处,一根几乎不可见的银针,正随着水波轻轻震颤,嗡鸣无声,却仿佛响彻了三百年的沉默。
夜未尽,但天意已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