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远的脚步声隐没在院外,屋内只剩张角与张梁二人。
方才还咳得蜷缩的张角,此刻竟坐直了些,苍白面颊泛起异样红晕;
张梁也收了泪痕,眉头紧锁,再不见先前悲戚。
“大哥说得没错,这张远确是个异类。”
张梁沉声道,“寻常人见了咱们这光景,不是落井下石,便是虚与委蛇,他倒好,上来就说‘放下’,连弃城都敢提。”
张角靠在床头,指节揉着眉心,语气里裹着几分怅然:“想法是天真了些,却透着股赤子之心——这在乱世里最是难得。
或许正因这份不掺假的执拗,他的人民军才能走得比咱们稳当。”
他自嘲地勾了勾唇,“我们啊,是真的老了,被‘黄天当立’的名头捆住了手脚。”
“那……真要按他说的做?”张梁抬头,眼中仍缀着犹豫。弃城二字,比割肉还疼——广宗是无数弟兄用命护下来的。
“他既敢说能败董卓,必有几分把握。”
张角眸色渐深,“你先全力配合,若真能击退董卓,广宗这地方,让给董卓又何妨?一座空城换几万弟兄的命,值了。”
“反正都要让,直接让不就行了?”张梁皱眉。
“若欲取之,必先予之。”张角缓声道,“只有先打再让,才能从容而退。”
张梁点头,又想起一事:“大哥,你这回真得听劝,好好静养。黄龙的养生诀我找来了,每日我陪你练半个时辰。”
“我这病,根子在心病。”张角摇头,“局势若能转圜,心气顺了,病自然能轻几分;
若还是这般焦头烂额,再好的养生诀也没用。”
他摆了摆手,“去吧,跟张远说,黄巾愿意配合。”
“大哥没别的交代?”
“去吧。”
张梁转身而出,到城外寻到张远的营帐时,张远正与张辽、徐晃、周仓对着地图推演,见他进来,便停了笔。
“张首席。”张梁拱手,语气比先前沉稳许多,“大贤良师说了,完全接纳您的建议。只是经此一役,黄巾弟兄折损惨重,怕是难当主力。”
“分什么主力不主力,两军共同作战便是。”张远道。
“还是要统一指挥的。”张梁补道,“大贤良师的意思,由张首席挂帅。”
张远只当是应有之义,便应了。
不多时,张梁调来三千能战的士兵,由个身材微胖、眉眼带笑的小将统领。
那小将见了张远,抱拳行礼,声音洪亮:“卞喜见过张首席!”
张远打量着他——这张脸确实透着几分喜庆,只是想起此人日后的结局,心里不禁暗叹。
他抬手回礼:“卞将军不必多礼,接下来,需我们两军通力合作。”
“那是自然,定全力配合!”卞喜笑得爽朗。
张梁又传下命令,让周边残余的黄巾部众皆听人民军调遣。
一时间,广宗周边的零散队伍,竟也聚拢起不少气力。
部署妥当后,张远亲率主力,直扑巨鹿。
“围魏救赵。”张远指尖点在巨鹿与下曲阳之间,“董卓正急着打下曲阳的张宝邀功,咱们打巨鹿,他必然分兵。
只要他一动,破绽就来了。”
果不其然,消息传到董卓军中时,那胖子正坐在帐内饮酒。
听闻广宗被张远解围,他当即把酒杯掼在地上,破口大骂:“饭桶!一群饭桶!牛辅那狗操的!吃干饭的吗?连座城都守不住?!”
骂声未歇,又有斥候闯进帐:“将军!巨鹿告急!赤匪突袭城下!”
董卓眼珠子一转,反倒冷静下来:“巨鹿被围?
那可是郭典那匹夫的老窝。传我命令,巨鹿太守郭典,即刻回援巨鹿!巨鹿若失,拿他是问!”
不过片刻,郭典派来的使者便冲进帐:“董将军,我家太守说了,眼下只差一步便能拿下张宝,这个时候回救巨鹿,是下下策!”
这郭典本就与董卓一同讨伐下曲阳的张宝,两人战术却截然相反——郭典主张挖壕沟困敌,防止张宝出城掠粮或弃城逃跑,更要昼夜强攻,以死拼硬打取胜;
董卓却不愿打攻城战,只把主力屯在城东,故意留个缺口,想诱张宝从城西突围,好在野外作战减少损耗。
董卓早就看郭典不顺眼,但郭典是巨鹿太守,朝中有人,自身又是地方实力派,绝非陈忠、郑申那般无根之木,董卓根本拿捏不住。
董卓在帐内踱了几圈,突然停下脚步,语气狠厉:“郭典抗命不遵,老子立马拿他祭旗!”
使者气得脸色发白,转身就走。
没过半日,便传来消息:郭典已遵令,亲率本部兵马回援巨鹿。
董卓哈哈一笑,却也怕郭典出事,骂骂咧咧地分了兵,让李傕带着去追郭典,自己则继续围困下曲阳。
谁知郭典的队伍刚到半路,便钻进了苏义设下的埋伏。
常山军借着地形优势一阵冲杀,郭典虽拼死突围,却折损了近半兵力。
等李傕带着援兵赶到时,苏义早已带着人马消失在山林里,只留下满地狼藉。
“匹夫!饭桶!”董卓望着郭典的残兵,气得拔剑砍断了旁边的树,“张远我儿!老子非扒了你的皮不可!”
盛怒之下,他留一部分兵力继续围困下曲阳,亲率大军扑向巨鹿,誓要与张远决一死战。
可等他气势汹汹地赶到巨鹿城下,却见城门大开,城内空无一人——张远早就带着队伍转移了。
“人呢?!张远人呢?!”董卓在空城里咆哮,回声撞在城墙上,透着说不出的滑稽。
接下来的日子,董卓彻底陷入了被动。
张远像捉迷藏般,时而袭扰他的粮道,时而伏击他的小股部队,每次只杀三五百人便迅速撤离,不多抢,不恋战,却像附骨之疽,甩也甩不掉。
润七月的雨水连绵不绝,汉军将士在泥泞里疲于奔命,士气日渐低落。董卓每日在帐
内大骂“张远小儿”,却连对方的影子都抓不到,帐下诸将更是面面相觑,谁也想不出对策。
与此同时,广宗城内的无名小院里,张角正看着前线送来的战报,张梁在一旁侍立。
“用兵如鬼啊。”张梁咋舌,“不正面硬拼,专挑软处咬,把董卓那几万大军耍得团团转。”
张角放下战报,眼神平静:“这是人民军的老法子了——不贪功,不求全,只求实效。”他看向张梁,“时候差不多了。”
“大哥的意思是……”
“我明日便带亲卫先走,往幽州方向去。”
张角缓缓道,“你守着广宗,等董卓回头来攻,不必真打,装装样子就弃城。走的时候,放一把火,把这城烧了。”
张梁一愣:“烧了?”
“烧干净些。”张角眼中闪过一丝决绝,“对外就说,我病重不能走,被烧死在城里了。
只有我‘死’了,董卓才会彻底放心,朝廷才会松口气,你们也才能真正藏起来。”
“大哥……”
“去吧,安排好。”张角摆了摆手,“记住,我‘死’后,黄巾暂时不要有大动作,跟着人民军的步调走。等风声过了,我自会联系你。”
窗外的雨还在下,敲打着院中的梧桐叶,沙沙作响。
张梁望着大哥苍白却坚定的脸,终究是点了点头,转身走进了雨幕里。
一场关于“死亡”与新生的计划,就此悄然铺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