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沉浮,如同暴风雨中残破的舟楫。林皓感觉自己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拖拽着,在黑暗的深渊里不断下坠。身体的痛苦似乎变得遥远,只剩下一种彻底的、令人麻木的虚脱感。最后一点求生的意念,也如同风中残烛,摇曳欲熄。
就在那点微光即将彻底湮灭的瞬间,一种异样的触感将他从混沌的边缘强行拽回。
不是冰冷粗糙的沙石,也不是自己滚烫的皮肤。那是一种……带着体温的、稳定而有力的支撑。他的头颈和膝弯被手臂托住,整个身体脱离了冰冷的地面,正在以一种平稳的速度移动。
有人在背着他?
是阿七回来了?还是……
他费力地想要睁开沉重的眼皮,视线却模糊不清,只能看到一片晃动的、深灰色的粗糙布料近在眼前,鼻尖萦绕着一股陌生的、混合着汗味、烟草和淡淡草药的气息。这不是阿七身上那种带着山林泥土和蓑衣霉味的气味。
不是阿七!
这个认知像一道电流击穿了他昏沉的大脑,带来一阵惊悸。他下意识地想要挣扎,想要去摸腰间的小刀,但身体如同被抽空了所有骨头,连抬起一根手指的力气都没有。只有喉咙里发出一声微弱得几乎听不见的嗬嗬声。
“别动。”
一个低沉、略带沙哑,却异常冷静的声音在他头顶响起。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度,瞬间压制了他本能的抗拒。
这不是询问,不是安慰,只是一个简单的指令。
林皓僵住了,或者说,他的身体本就无法动弹。他只能任由这个陌生的背负者,带着他在似乎永无止境的黑暗中前行。颠簸是难免的,每一次晃动都牵扯着他左臂的伤处和全身的酸痛,但他死死咬住牙关,不再发出任何声音。
他无法看到背负者的脸,只能看到那人后颈处被汗水打湿的、硬茬般的短发,以及偶尔因用力而微微绷紧的、线条硬朗的侧颈轮廓。这人的步伐极其稳健,即使背负着他,在崎岖不平的山路上也几乎没有踉跄,呼吸绵长而均匀,显示着惊人的体力和耐力。
他是谁?
是阿七找来的人?
还是……另有所图?
林皓的心悬在半空,警惕与虚弱交织,让他备受煎熬。他唯一能做的,就是用尚存一丝知觉的右臂,更加用力地箍紧胸前那个帆布包。这是他最后的底线。
不知过了多久,前方的黑暗似乎有了一丝变化。不再是纯粹的山林墨色,隐约透出一点微弱的、昏黄的光晕。背负者的脚步也停了下来。
林皓感觉到自己被小心地放下,靠坐在一处似乎较为平整的地方。他勉强抬起眼皮,模糊的视线渐渐聚焦。
这里似乎是一个比之前那个洞穴更深入、也更干燥些的山洞。洞壁有人工开凿的痕迹,地上铺着干燥的茅草。洞中央,一小堆篝火正安静地燃烧着,跳动的火光照亮了不大的空间,也映出了那个背负他之人的身影。
那人正背对着他,脱下了一件灰色的、似乎浸了夜露的外衫,露出里面同样是灰色的、略显单薄的短褂。身形不算特别高大,但肩背宽阔,肌肉线条在火光下显得结实而流畅。他动作麻利地从角落一个行囊里取出一些东西。
直到他转过身,林皓才真正看清他的面容。
看起来约莫三十出头年纪,肤色是久经风霜的古铜色,面容轮廓硬朗,下颌线条分明。他的眉毛很浓,眼神在跳动的火光下显得异常深邃冷静,像两口古井,看不出什么情绪。鼻梁高挺,嘴唇紧抿,整个人透着一股经历过生死磨砺后沉淀下来的、近乎冷酷的沉稳。
他走到林皓身边,蹲下身,没有说话,直接伸手探向林皓的左臂。
林皓下意识地想缩手,却被他用眼神制止。那目光平静,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
他解开阿七之前包扎的、早已被血污和脓液浸透的布条,检查着伤口。看到那暗紫色肿胀、边缘溃烂的伤处时,他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但眼神依旧没有任何波动。
“伤口腐坏,毒气入络。”他言简意赅地下了判断,声音依旧低沉平稳。随即,他取过带来的一个皮囊,拔开塞子,一股浓烈刺鼻的酒气弥漫开来,是高度烧酒。
他没有丝毫犹豫,用一块干净的布蘸饱了烧酒,开始清洗伤口。冰冷的酒液接触到溃烂的皮肉,剧烈的刺痛让林皓浑身猛地一颤,额头上瞬间渗出细密的冷汗,他死死咬住下唇,才没有痛呼出声。
陌生人的手法却比阿七更加利落,甚至可以说……粗暴。清洗,剜去明显坏死的腐肉,再次冲洗,整个过程快得惊人,没有丝毫拖泥带水,仿佛不是在处理一个活人的伤口,而是在修理一件破损的工具。剧痛如同潮水般阵阵袭来,林皓眼前发黑,几乎要晕厥过去。
处理完伤口,他又取出一个扁平的木盒,里面是黑乎乎、散发着浓郁苦涩气味的药膏。他用一根竹片将药膏厚厚地敷在伤口上,那药膏触体冰凉,竟奇异地稍稍压制了那股火辣辣的疼痛。最后,他用崭新的、干净的白色布条,将伤口重新包扎好,动作熟练而专业。
做完这一切,他才直起身,目光第一次正式地落在林皓脸上,与他警惕而虚弱的眼神对上。
“你是林正业的儿子?”他问,语气平淡得像在确认一件货物。
林皓心中巨震,他怎么会知道父亲的名字?是韩老告诉他的?还是……
见林皓没有立刻回答,陌生人也不追问,只是从行囊里拿出一个军用水壶和一小包用油纸包着的东西递给他。
“喝水,吃点东西。”
水壶里是清水,油纸包里是几块看起来同样硬邦邦,但似乎掺了糖和油脂的烙饼,比阿七给的杂粮饼要好上许多。
林皓确实已经到了极限,也顾不得许多,接过水壶小口喝了起来,又费力地啃食着烙饼。清水和食物下肚,带来一丝真实的暖意和力气。
“你……是谁?”林皓终于喘过一口气,嘶哑着问道,眼神依旧充满戒备,“是阿七哥让你来的吗?韩老他怎么样了?”
陌生人正在擦拭他之前使用过的小刀,闻言动作不停,头也没抬。
“我叫石根。受人所托,带你离开这里。”他的回答避重就轻,完全没有提及阿七和韩老的状况,“你伤得很重,需要静养。这里相对安全,但也不能久留。”
石根。一个如同石头般冷硬的名字。
林皓看着他冷漠的侧脸,心中疑窦丛生。这个人出现的太过突然,身手不凡,冷静得近乎无情,而且似乎知道他的身份。他真的是来帮自己的吗?还是另有所图?韩老和阿七到底怎么样了?
无数个问题在脑海中盘旋,但他知道,从这个叫石根的男人嘴里,恐怕问不出更多。
他只能默默地吃着东西,感受着身体在药物和食物作用下缓慢恢复的一丝生机,同时将所有的警惕提到了最高。
洞外,依旧是深沉的黑夜。
洞内,篝火噼啪。
两个陌路相逢的人,陷入了一种微妙而紧张的沉默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