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在滚烫的岩浆和冰冷的深渊间沉浮。
林皓感觉自己被撕裂成了两半。一半在熊熊燃烧,五脏六腑都仿佛被架在火上炙烤,喉咙干裂得如同龟裂的土地,每一次喘息都带着火星;另一半则深陷于万载寒冰之中,刺骨的冷意从骨髓里透出来,冻得他四肢百骸都在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牙齿磕碰出密集而脆弱的声响。
黑暗是永恒的底色。偶尔,会有扭曲的光影在眼前晃动,那是记忆中破碎的片段,父亲染血的白大褂,韩老挥舞药锄的佝偻身影,黑鱼狞笑的脸,还有同志们倒下时,那不甘而决绝的眼神。这些画面交织、旋转,伴随着轰鸣的水声、尖锐的枪声、凄厉的犬吠,构成一场永无止境的噩梦。
“……冷……爹……文件……”
破碎的呓语从他干裂的唇间溢出,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他蜷缩在冰冷粗糙的沙地上,右臂无意识地紧紧箍着怀里的帆布包,那坚硬的触感是混乱中唯一的坐标。左臂的伤口处,麻痒与刺痛交替肆虐,仿佛有无数细小的虫蚁在啃噬着他的血肉和骨头,那暗紫色的肿胀区域在持续的发热中,一跳一跳地搏动,像一颗即将爆裂的毒瘤。
时间失去了意义。不知是白昼还是黑夜,不知过去了多久。洞隙外偶尔透入的光线变幻微弱,无法唤醒他沉沦的意识。只有身体本能的痛苦,和那求生的意志,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与煎熬中,进行着最原始、最残酷的拉锯。
渴。
极度的渴。
喉咙里仿佛塞满了滚烫的沙砾,吞咽的动作都变得无比艰难和痛苦。在某个短暂清醒的瞬间,求生的本能驱使着他,用那只尚且能动的右手,在身边胡乱地摸索。指尖触碰到一个冰冷的、圆柱形的物体,是阿七留下的水囊。
他如同溺水者抓住浮木般,用尽全身力气将水囊抓过来,颤抖着拔开塞子,贪婪地将所剩不多的清水灌入喉中。冰凉的液体滑过灼热的食道,带来片刻虚幻的舒缓,却更加强烈地反衬出身体的滚烫和虚弱。水囊很快见了底,他徒劳地倒了倒,只落下几滴可怜的水珠。
饿。
胃部传来一阵阵痉挛般的空虚感。
他继续摸索,碰到了那块硬得像石头一样的杂粮饼。他试图掰开它,却发现手指虚弱得连这点力气都使不出。他只能将饼子凑到嘴边,用牙齿艰难地、一点点地啃咬、磨碎,混合着唾液,强迫自己吞咽下去。干硬的碎屑刮擦着喉咙,带来新的痛苦,但他知道,这是燃料,是维持这具残破身躯不至于彻底熄灭的、最后的燃料。
吃完东西,耗尽了他刚刚积聚起的一点力气。他重新瘫软下去,剧烈的颤抖再次袭来,冷热交攻的折磨循环往复。
在意识模糊的边界,他仿佛听到了什么。
不是幻觉中的声音,而是真实地,从洞隙之外,远远传来的。
是狗吠声!
虽然微弱,隔着山岩和林木,但那独特的、带着追猎兴奋的吠叫,像一根冰冷的针,瞬间刺穿了他浑噩的意识!
他们还在搜!他们并没有放弃!
恐惧如同一桶冰水,兜头浇下,让他短暂地挣脱了高热的桎梏,精神骤然绷紧!
他屏住呼吸,用尽全部意志力压制住身体的颤抖和牙齿的打颤,侧耳倾听。
狗吠声断断续续,似乎还在移动,方向……难以判断。但可以肯定的是,他们就在这片山域,并未远离!
阿七呢?
他成功了吗?
他找到人了吗?
还是……他遭遇了不测?
这个念头让林皓的心猛地一沉。如果阿七失败了,那么他独自困守在这洞穴里,结局只有两个,要么在高烧和伤痛中耗尽最后一丝生命,要么被循迹而来的追兵发现,结局同样可想而知。
绝望,如同洞窟深处的黑暗,浓郁得化不开。
他低头,看向怀中那个即便在昏迷中也未曾松开的帆布包。油布的表面被他的体温和汗水浸得有些发烫。这里面到底是什么?值得那么多人付出生命的代价?值得韩老和阿七如此冒险?
父亲临终前的眼神,韩老塞给他骨哨时的决绝,阿七离开前那句“把‘刀’送出去”的嘱托……一幕幕在脑海中闪过。
不能死。
至少,不能死在这里。
不能让它落入敌人之手。
一股莫名的力气,似乎从身体深处被挤压出来。他艰难地挪动身体,让自己靠洞壁坐得更直一些。他抬起颤抖的右手,摸索着,将那个帆布包再次调整了一下位置,用剩余的布条,将它更牢固地绑在自己的胸前,紧贴着他狂跳不止的心脏。
然后,他的手指,触碰到了另一样冰冷坚硬的东西,韩老给他的那枚骨哨。
他将骨哨紧紧攥在手心,那冰冷的触感让他滚烫的掌心感到一丝刺痛,却也带来了一种奇异的清醒。
这是最后的希望,也是最后的信号。
如果阿七没能回来……
如果追兵找到了这里……
他闭上了眼睛,不再去听那遥远的、却如同催命符般的狗吠声,也不再徒劳地对抗身体的痛苦。他将所有的精神,所有的意志,都凝聚在一点,活下去,等到该等的人,或者,在最后时刻,吹响它。
洞穴内,重新只剩下他粗重而痛苦的呼吸声。
黑暗依旧。
但在这绝对的黑暗与寂静中,某种东西,正在破碎的躯壳里,顽强地重新凝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