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小船终于冲出了那片吞噬光线的密林水道,驶入一条相对开阔、但依旧笼罩在浓重夜色下的河流。潮湿闷热的空气被带着城市尘埃和污水腥臊的气流取代,远处,隐约可见一片庞大、模糊的黑影匍匐在地平线上,零星几点灯火在黑影中顽强闪烁,如同巨兽沉睡时不安眨动的眼睛。
上海。这座远东最繁华,也最复杂的都市,就在眼前。
然而,抵达边缘并不意味着安全,反而意味着踏入了另一张更加危险、更加错综复杂的罗网。
“前面就是苏州河了,”阿海趴在船头,指着前方那条在夜色中泛着油腻波光的水道,声音带着疲惫和紧张,“沿着河往东,就能进市区,靠近租界。但是……河上有关卡,鬼子查得很严,尤其是晚上。”
所有人都绷紧了神经。连续一夜的逃亡、战斗、精神的高度紧绷,已经让每个人疲惫不堪,但此刻,谁也不敢有丝毫松懈。龙占海抹了一把脸上的水渍和汗水的混合物,独眼死死盯着前方河道上隐约可见的、如同怪兽獠牙般伸入水中的木质栅栏和旁边亮着灯光的哨所。
“妈的,总算看到点人烟了,却是鬼子的地盘。”龙占海啐了一口,语气复杂。在上海附近,他这条“混江龙”的威风可耍不起来。
林皓将怀里的铝盒抱得更紧,他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跳动。样本的储存时间在一分一秒地流逝,他们必须尽快进入租界,找到杜兰德医生。他看向赵劲川,低声道:“老赵,关卡怎么过?”
赵劲川借着微光观察着哨所的情况,那里至少有四五个日军士兵的身影在晃动,探照灯不时扫过河面。“硬闯是找死。只能伪装,或者等机会。”
“伪装?”龙占海皱眉,“我们这一船人,怎么看也不像良民。”
“阿海,”林皓转向少年,“这附近有没有地方可以暂时靠岸,让我们准备一下?”
阿海想了想,指着右前方一片杂草丛生、堆满废弃木料和垃圾的河滩:“那边有个废弃的小码头,平时没人去,可以从那里上岸,绕一点路,从陆路想办法混进去。”
这是目前唯一可行的方案。阿坤操控着小船,小心翼翼避开河面上漂浮的杂物,悄无声息地靠上了那片荒芜的河滩。
众人迅速下船,将小船拖到废弃木料堆后面藏好。踏上坚实却布满垃圾的地面,闻着空气中浓重的腐臭和工业废气味,所有人都产生了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从荒岛、山林、暗河,终于来到了这文明与罪恶交织的都市边缘。
“龙老大,阿土,还有这两位兄弟,你们留在这里,看守小船,等我们信号。”林皓快速分配任务,“我和老赵,带上样本,由阿海带路,想办法从陆路潜入,找到接头人。”
让龙占海这群特征明显的前海盗进入租界核心区域,风险太大。
龙占海独眼闪烁了一下,显然有些不情愿,但他也清楚自己的形象在租界里有多扎眼,闷声点了点头:“行,老子在这里等你们!速去速回!”他拍了拍腰间暗藏的另一把短枪,“要是天亮还没消息,老子就杀进去找你们!”
林皓知道这不是玩笑,郑重道:“放心,我们会尽快。”
他脱下湿透破烂的外套,露出里面一件相对干净但同样皱巴巴的衬衫,赵劲川也做了类似的处理,两人尽量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像刚从战场上逃出来的难民。林皓将铝盒用一件从隐窟村带来的旧衣服重新包裹,背在身后。
阿海则熟悉地带着他们,钻进了一条由两排低矮、破败的木板房夹成的、堆满煤渣和污水的狭窄小巷。巷子里弥漫着劣质烟草、尿臊和食物腐烂的混合气味,黑暗中不时传来几声压抑的咳嗽和婴儿的啼哭,这里是上海光鲜外表下,最真实的底层缩影。
他们必须在天亮前,穿过这片迷宫般的棚户区,抵达相对安全的租界区域。
三人在黑暗中深一脚浅一脚地穿行,阿海对这里的地形极为熟悉,像一只灵敏的老鼠,在垃圾堆和晾衣绳间穿梭。偶尔有夜归的苦力或者巡夜的伪警察擦身而过,投来警惕或漠然的一瞥,但都被他们低头快步躲过。
越靠近苏州河上游,靠近租界的方向,周围的建筑逐渐变得规整一些,但也更加戒备森严。日军设置的铁丝网和沙包工事随处可见,巡逻队的脚步声和犬吠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前面就是外白渡桥了,”阿海躲在一个堆放建筑材料的角落,指着前方一座横跨苏州河、连接着公共租界与日军控制区的钢铁大桥,桥头堡灯火通明,日军哨兵的身影清晰可见,“桥那边就是公共租界,但桥头查得最严,我们过不去。”
林皓的心沉了下去。如果不能通过桥梁,难道要泅渡冰冷的苏州河?且不说他和赵劲川的状态,怀里的样本绝对不能沾水!
“还有别的路吗?”赵劲川低声问,他的气息有些急促,长时间的奔波显然对他的“伤势”是个考验。
阿海皱着眉头,努力回忆:“还有几个小一点的渡口,但都有鬼子或者巡捕守着……除非……”他眼睛突然一亮,“除非走‘垃圾门’!”
“垃圾门?”
“对!”阿海解释道,“租界每天天不亮,都会有垃圾车从这边把垃圾运出去,倒进苏州河,或者运到更远的地方。运垃圾的通道有个侧门,守备没那么严,有时候给点钱,那些收垃圾的苦力能偷偷放人过去……”
这无疑是一个风险极大的方法,但似乎是目前唯一的希望。
“在哪里?带我们去!”林皓当机立断。
在阿海的带领下,三人绕开主要路口,沿着河岸,在阴影中潜行,终于来到了一个散发着冲天恶臭、堆满各式各样腐烂废弃物的小码头。几辆破旧的马拉板车停在那里,几个穿着破旧号衣、戴着口罩的苦力正麻木地将一堆堆垃圾铲上板车。
一个看起来像是工头模样的、叼着烟卷的矮胖男人,正袖着手在一旁监督。
就是这里了。
林皓深吸一口气,压下胃部因恶臭带来的不适,从贴身口袋里摸出几块仅存的银元,调整了一下表情,朝着那工头走了过去。
“这位大哥,行个方便。”林皓将银元不着痕迹地塞进工头手里,脸上挤出一丝讨好的笑容,“我们兄弟三个,想去那边办点急事,您看……”
那工头掂量了一下手里的银元,浑浊的眼睛在林皓、赵劲川以及瘦小的阿海身上扫过,又瞥了一眼林皓背上那个用破衣服包裹的、看起来像是盒子的东西,脸上露出一丝贪婪和警惕。
“这个时辰……过去可不容易啊,”工头拖长了音调,“最近查得严,要是被鬼子或者巡捕房的人发现了,我可担待不起……”
林皓知道这是要加价,心中暗骂,但脸上笑容不变,又忍痛加了两块银元:“大哥,帮帮忙,实在是急事,到了那边,另有重谢!”
工头看着又多出来的银元,眼睛眯了眯,终于点了点头,压低声音:“算你们运气好,下一车垃圾马上就装完,你们混在车后面,用破席子盖着。过了门,自己机灵点,赶紧滚蛋!要是出了事,可别把我供出来!”
“一定一定!多谢大哥!”林皓连声道谢。
很快,一辆装满了腐烂菜叶、碎纸、煤渣等杂物的板车准备就绪。在工头的示意下,林皓、赵劲川和阿海,忍着令人作呕的气味,蜷缩在垃圾堆的缝隙里,然后用几张散发着馊味的破草席盖住了身体。
马拉板车吱吱嘎嘎地启动,朝着那个所谓的“垃圾门”缓缓驶去。
黑暗中,林皓紧紧抱着怀里的铝盒,感受着身下垃圾的蠕动和刺鼻的气味,心中五味杂陈。他从未想过,自己会以这样一种方式,背负着如此沉重的使命,潜入这座他曾经熟悉的城市。
板车在“垃圾门”前停了下来,传来了守门士兵或者巡捕不耐烦的呵斥和盘问声,以及那工头赔笑解释、似乎又塞了点好处的对话。
每一秒都如同煎熬。
终于,板车再次晃动,吱吱嘎嘎地驶过了那道界限。
当板车驶出一段距离,周围恶臭稍减,传来相对“干净”一些的空气和隐约的城市喧嚣时,林皓小心翼翼地掀开草席一角。
眼前,是略显陈旧但规划整齐的街道,昏暗的路灯,以及带有明显西洋风格的建筑轮廓。
公共租界。他们进来了。
然而,还没等他们松一口气,突然,一道手电筒的光柱猛地从旁边一条小巷子里射出,准确无误地照在了刚刚从垃圾车上跳下来的三人身上!
一个带着戏谑和冰冷的声音随之响起:
“哟,几位,这入场方式,可真是别致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