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怀民被狼狈带走留下的权力真空,像一块散发着诱人香气却可能裹着毒药的蛋糕,迅速吸引了警察局内各方势力的目光。而局长那句“暂时兼管”的授权,则无疑将宋梅生推到了这场无声争夺的风口浪尖。他表面谦逊推辞,内心却如明镜般清楚,这既是机遇,更是巨大的考验。每一步都必须如履薄冰,尤其是在那位深居简出、却始终掌控着一切的日本特务机关长鸠山彦的注视之下。
果然,在宋梅生“临时”接手副局长工作的第二天下午,他办公桌上的内部专线电话就响了起来。不是局长那部,而是另一部颜色更深、样式更古板的电话。宋梅生的心微微一紧,这部电话,通常只连接一个地方——日本特务机关驻警察局联络办公室,而能直接打过来的,多半是鸠山彦本人或其亲信。
他稳了稳呼吸,等铃声又响了一下,才伸手拿起听筒,用恭敬而平稳的语气说道:“莫西莫西(喂)?”
电话那头传来一个略显生硬但还算流利的中文声音,是鸠山彦的副官小林:“宋科长吗?鸠山机关长请你现在到他的办公室来一趟。”
语气平淡,不带任何感情色彩,却自有一股不容拒绝的威严。
“哈依(是)!我马上就到!”宋梅生立刻应道,放下电话,心脏不受控制地加速跳动了几下。该来的,终究来了。鸠山彦的“审视”,远比局长的“信任”更为关键,也更为危险。张怀民倒台,自己这个“受害者”兼“受益者”,必然要经过他这一关。
他迅速整理了一下仪容,确保没有任何失礼之处,然后深吸一口气,迈着不疾不徐的步子,走向位于警察局大楼最顶层、戒备最为森严的特务机关长办公室。
走廊里寂静无声,只有他自己的脚步声在回荡。两旁的房间门都紧闭着,仿佛无数双眼睛正透过门缝窥视着他。来到那扇厚重的、漆成暗红色的橡木门前,宋梅生停下脚步,再次深呼吸,然后轻轻敲了敲门。
“进来。”里面传来鸠山彦那特有的、略带沙哑却中气十足的声音。
宋梅生推门而入,微微躬身,然后才抬起头。鸠山彦的办公室宽敞而简洁,透着一种冷硬的日式风格。鸠山彦本人并没有坐在巨大的办公桌后,而是站在窗边,背对着门口,望着窗外哈尔滨灰蒙蒙的街景。他身材不高,穿着合体的日军呢子军服,没有佩戴军衔,但那股不怒自威的气势,却弥漫在整个房间。
“机关长,您找我。”宋梅生用日语说道,语气恭敬。
鸠山彦缓缓转过身。他大约五十岁年纪,脸颊消瘦,鼻梁很高,嘴唇抿成一条细线,最引人注目的是他那双眼睛,并不算大,却异常锐利,仿佛能穿透人心,看透一切伪装。他上下打量了宋梅生一番,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指了指办公桌前的椅子:“宋桑,坐。”
“哈依,多谢机关长。”宋梅生依言坐下,腰杆挺得笔直,双手平放在膝盖上,姿态恭谨却不显卑微。
鸠山彦也走到办公桌后坐下,没有立刻说话,而是拿起桌上的一份文件,慢条斯理地翻看着。办公室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纸张翻动的沙沙声。这是一种惯用的心理施压手段,宋梅生心知肚明,他尽量放松身体,目光平和地注视着桌角的一个笔筒,避免与鸠山彦有直接的眼神接触,同时大脑飞速运转,思考着各种可能的问话和应对策略。
过了足足两三分钟,鸠山彦才放下文件,抬起眼,目光如实质般落在宋梅生脸上,开口问道:“宋桑,张副局长的事情,你怎么看?”
问题开门见山,直指核心,却又十分宽泛,充满了试探的意味。
宋梅生早已打好腹稿,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痛心和惋惜,用带着一丝沉痛的语气回答:“机关长,对于张副局长的事情,我感到非常遗憾和震惊。我与他共事时间不短,实在没想到他会做出如此……令人失望的事情。这不仅损害了警察局的声誉,更辜负了机关长和局座的信任。”他先站在道德和集体的高度表态,撇清自己幸灾乐祸的可能。
“哦?只是遗憾和震惊吗?”鸠山彦的声音没有任何波澜,“我听说,他之前一直在针对你,甚至诬告你。你现在,心里应该轻松了不少吧?”
这话问得极其刁钻,带着明显的诱导性。如果宋梅生表现出丝毫得意,必然会引起鸠山彦的反感和怀疑。
宋梅生立刻摇头,语气诚恳甚至带着点后怕:“机关长明鉴!说实话,更多的是后怕。张副局长位高权重,他若执意针对我,我一个小小的科长,处境确实艰难。这次幸好是机关长和特务科的各位长官明察秋毫,还了我一个清白。否则,后果不堪设想。经此一事,我更加体会到,在机关长和局座的领导下,唯有秉公办事、恪尽职守,才是立身之本。任何私心杂念,最终都会害人害己。”他巧妙地将功劳归于鸠山彦和特务科,同时再次强调了自己的“清白”和“恪尽职守”。
鸠山彦不置可否,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换了个话题:“你们局长让你暂时负责张桑的一部分工作,感觉如何?压力大吗?”
“压力确实不小。”宋梅生坦然承认,“副局长分管的事务繁杂且重要,我资历尚浅,唯恐有所疏漏,辜负了局座和机关长的信任。目前只能是边学边做,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尽力将各项工作维持平稳,不出乱子。”他表现得谦虚、谨慎,并且将“维持平稳”作为首要目标,这符合一个刚刚接手重任、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的官员心态。
“维持平稳……很好。”鸠山彦微微颔首,似乎对这个回答还算满意,“现在是非常时期,稳定压倒一切。警察局是维持哈尔滨秩序的重要力量,内部不能再出任何问题。宋桑,你的能力,我是有所了解的。特别是在处理实际事务、协调关系方面,很有办法。”
这看似是夸奖,但宋梅生却听出了弦外之音——鸠山彦在暗示他“搞关系”、“搞钱”的能力。这是在点他吗?
“机关长过奖了。”宋梅生连忙欠身,“我只是尽本分而已。总务科的工作,说白了就是服务全局,协调各方,把有限的资源用在刀刃上,让各位同仁能没有后顾之忧地执行任务。这都需要机关长和局座的大力支持,以及各科室的同仁配合。”他把自己的“办法”归结为“服务”和“协调”,再次淡化敏感色彩。
鸠山彦盯着他,忽然问了一个看似不相干的问题:“宋桑,你对现在的时局怎么看?特别是……帝国在满洲的经营。”
这个问题极其敏感,答不好就是万劫不复。宋梅生心中警铃大作,表面却不动声色,用谨慎而符合“身份”的语气回答:“机关长,我只是一名普通的警务人员,对军国大事了解有限。不过,就我所见,在机关长和帝国各位长官的治理下,哈尔滨的治安和社会秩序,相比前几年,确实有了很大改善。市场物资供应也比以前顺畅了些。我想,这都得益于帝国带来的新秩序和新气象。作为警务人员,我的职责就是维护好这份得来不易的秩序,保障市民的安全,这也是为‘日满亲善’和‘大东亚共荣’尽一份力。”他避开了宏观论述,只从自己接触到的治安和民生层面,说了些冠冕堂皇、挑不出错的套话,最后扣上政治正确的帽子。
鸠山彦静静地听着,脸上依旧看不出喜怒。他又沉默了半晌,才缓缓说道:“宋桑,你很会说话,也很会做事。这很好。希望你能记住今天说的话,好好辅佐你们局长,把警察局的工作做好。帝国需要的是能干实事、懂得忠诚的人。”
“哈依!梅生谨记机关长教诲!定当竭尽全力,不负期望!”宋梅生知道,这次“面试”大概要结束了,他站起身,恭敬地鞠躬。
鸠山彦挥了挥手,示意他可以走了。
宋梅生再次鞠躬,然后转身,步伐沉稳地走出了办公室。直到关上那扇厚重的门,走到无人的楼梯拐角,他才感觉后背已经被冷汗浸湿了一层。鸠山彦的每一句话都暗藏机锋,那种无声的压力,比高岛的厉声质问更让人窒息。
这次“审视”,他算是勉强过关了。鸠山彦没有找到明显的破绽,但宋梅生能感觉到,那条老狐狸并没有完全放心,那种审视的目光,恐怕会一直停留在自己身上。
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宋梅生瘫坐在椅子上,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他拿起茶杯,发现自己的手竟然有些微微颤抖。与鸠山彦的这次短暂会面,其凶险程度,丝毫不亚于与张怀民的正面冲突。
“这老头子的眼神,简直像装了x光扫描仪,差点以为要被他看穿底裤了……”宋梅生忍不住在心里用了个现代梗吐槽,以此来缓解巨大的心理压力。他知道,暂时的安全不代表高枕无忧。在鸠山彦这样的人眼皮底下活动,就像在刀尖上跳舞,任何时候都不能有丝毫松懈。
他必须更加小心,更加谨慎地扮演好“能干实事、懂得忠诚”的宋科长角色。同时,也要利用现在获得的些许权力和空间,更快、更稳妥地为“喀秋莎”的任务铺路。
窗外的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哈尔滨又笼罩在暮色之中。宋梅生站起身,活动了一下有些僵硬的身体。挑战远未结束,他甚至能感觉到,更大的风暴,正在看不见的远方酝酿。而他,必须在这风暴来临之前,让自己变得更加强大,更加不可替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