局长办公室的门在身后关上,宋梅生脸上的谄笑瞬间收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合着紧张、兴奋和巨大压力的凝重。他手里攥着那份薄薄的、却重若千斤的“联合行动意向书”,快步走回自己的办公室,感觉走廊两侧每一扇门后面都似乎有眼睛在盯着自己。
“老王!”一进门,宋梅生就扯着嗓子喊道,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王股长正对着算盘噼里啪啦地算账,闻声一个激灵,差点把算盘掀翻,连忙跑过来:“科长,您回来了?局长那边……”
“妈的,还能有什么事?屁股决定脑袋的差事!”宋梅生把那份“密件”随手扔在办公桌上,动作看似随意,实则小心地避免了纸张散乱。他脱下大衣,重重地坐在椅子上,揉着太阳穴,一副被上级折腾得够呛的模样,“喏,看看吧,特务机关和宪兵队要搞联合行动,扫码头区,让咱们出人出力当冤大头,后勤保障的屁事全甩给总务科了,明天上午就要方案!”
王股长小心翼翼地拿起文件,快速浏览了一遍,胖脸皱成了苦瓜:“啊?这么急?还是码头区?那地方鱼龙混杂,可不是好伺候的差事……这大冷天的……”
“废话!好干的活儿能轮到咱们?”宋梅生没好气地打断他,点起一支烟,深吸了一口,烟雾缭绕中,他的大脑在飞速运转,“你马上把科里能写会算的都叫来,加个班!妈的,晚饭我请客,去对面馆子叫几碗热汤面,多加肉!再弄点烧酒驱驱寒!”
“好嘞!科长仁义!”王股长一听有酒肉,精神头立刻上来了,屁颠屁颠地去喊人。
很快,总务科几个算是“骨干”的科员被召集起来,挤在宋梅生的办公室里。听说要连夜赶工,个个面露苦色,但听到科长管饭还有酒,又勉强打起精神。
宋梅生将行动意向书的主要要求简单说了一下,然后开始分派任务:“老张,你负责核算人员伙食和夜间取暖的炭火、照明需求!小李,你统计一下各分局能抽调多少人,车辆怎么调配!小王,你拟个物资采购清单,手电、绳索、登记簿什么的……都动作快点!”
他把任务拆解得极其细致,让每个人都忙得团团转,自己则坐镇中央,时而看看这张清单,时而问问那个进度,显得焦头烂额,十足一个被临时任务逼疯的中层官僚形象。
然而,在他看似杂乱无章的指挥下,真正的目的在悄然进行。他故意在分配仓库区域警戒任务时,将“三号码头乙区”的几个仓库(包括七号库)标注为“次要区域”,建议只派少量老弱警员做象征性巡查,而将主要人手和注意力集中在其他几个无关紧要的码头区域。在规划行动时间流程时,他又“无意”中设置了几个可以拖延时间的环节,比如“各队集结签到后再统一发放物资”、“行动前需由特务科专员进行最后训话”等。
这些细微的改动,混杂在大量繁琐的后勤细节中,并不起眼,即使拿到会上讨论,也完全可以用“合理分配资源”、“确保行动秩序”来解释。但就是这点不起眼的操作,却可能为隐藏在七号库的“山货”争取到宝贵的转移或隐蔽时间。
办公室里的气氛热火朝天,算盘声、争论声、打电话的声音响成一片。外面天早已黑透,寒风呼啸,办公室里却因为人多和炭火盆而显得有些闷热。宋梅生一边应付着下属的各种问题,一边用眼角余光留意着桌上的座钟。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面送来了,众人狼吞虎咽地吃完,又灌了几口烧酒,继续干活。宋梅生心里越来越急。情报必须尽快送出去,老李还在等消息。但眼下他被这群人围着,根本无法脱身。
直到晚上九点多,方案的初稿总算有了个雏形。众人都已人困马乏,哈欠连天。
宋梅生看火候差不多了,便挥挥手:“行了行了,今天先到这!大的框架都有了,剩下的细节我晚上再捋一捋。都回去睡觉吧,明天一早准时过来,最后过一遍!”
众人如蒙大赦,纷纷起身告辞。王股长凑过来,谄媚地问:“科长,您也辛苦一天了,要不……我送您回去?”
“不用!”宋梅生摆摆手,指了指桌上摊开的文件,“我还有点收尾工作,弄完自己回去。你赶紧滚蛋吧,记得明天早上别迟到!”
“那不能!科长您放心!”王股长嘿嘿笑着,也走了。
办公室里终于只剩下宋梅生一个人。喧闹过后,是死一般的寂静,只有炭火盆里偶尔爆出的噼啪声。他快步走到门口,反锁了门,又检查了一下窗户,这才回到办公桌前。
时间紧迫!他必须赶在有人想起什么东西落下来回来取之前,把情报送出去。
死信箱的位置,在老李的纸条上已经说明,是在离警察局不算太近、但也不算太远的一个街心公园里,一个废弃的消防栓底座下面。这个时间点,街上行人应该很少了,但风险依然存在。
他迅速拿出一张便笺纸,用铅笔写下暗语:“风大,三日后夜,货主查库,乙七重点,速移。” 没有落款,没有日期,即使被发现,也无法直接指向他。他将纸条折成最小的方块,塞进一枚空的香烟盒里,又小心地将烟盒揣进大衣内袋。
做完这一切,他深吸一口气,穿上大衣,戴好帽子围巾,打开门,走了出去。
警察局大楼里大部分房间已经熄灯,只有值班室还亮着灯。宋梅生和值班警员打了个招呼,说文件忘在家里了,回去取一下,便自然地走出了大门。
寒风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街道上空无一人,只有昏黄的路灯在积雪上投下惨淡的光晕。宋梅生双手插在大衣口袋里,紧紧攥着那枚香烟盒,尽量以正常的速度行走,耳朵却竖起来,留意着身后的任何动静。
每走过一个路口,他都假装系鞋带或看路牌,迅速回头观察。还好,并没有发现跟踪的影子。或许鸠山彦的试探暂时告一段落,或许他今天的表演足够逼真。
二十多分钟后,那个小小的街心公园出现在眼前。公园里黑黢黢的,树影幢幢,像张着大口的怪兽。宋梅生的心跳到了嗓子眼。他再次确认四周无人,迅速闪进公园,凭借记忆找到那个锈迹斑斑的废弃消防栓。
他蹲下身,假装整理裤脚,手迅速在消防栓底座下一摸,果然有一个不易察觉的缝隙。他将那个装着情报的香烟盒塞了进去,又用手抹平周围的积雪,确保看不出痕迹。
整个过程不到十秒钟。做完这一切,他立刻起身,像没事人一样,继续向前走去,脚步甚至加快了一些。直到走出公园,拐上来时的大路,感受到远处偶尔驶过的马车车灯的光芒,他才感觉后背已经被冷汗湿透了。
第一份情报,终于送出去了。
他没有直接回家,而是绕了一段路,在一家还没打烊的馄饨摊上坐下,要了一碗热馄饨。热汤下肚,冰冷的身体才渐渐回暖。他需要这样一个缓冲,让自已的情绪平复下来,也让自己的行踪看起来更合理一些——一个加班到深夜的科长,回家前吃个宵夜,再正常不过。
吃完馄饨,付钱的时候,他故意和摊主闲聊了两句天气,这才慢悠悠地往家的方向走去。
这一夜,宋梅生睡得极不安稳。梦里全是追逐、枪声和鸠山彦那双洞察一切的眼睛。他知道,从他把那份情报塞进死信箱的那一刻起,他就再也没有回头路了。这份“投名状”的代价,可能是未来无数个这样的不眠之夜,甚至是……生命。
但奇怪的是,当他清晨被闹钟吵醒,看着窗外依旧灰暗的天空时,心里除了疲惫,竟也生出了一丝难以言喻的踏实感。仿佛在这座孤城里,他终于不再是随波逐流的浮萍,而是有了一根看不见的线,牵着他,指向某个未知但必须前往的方向。
他洗漱完毕,对着镜子仔细刮好胡子,穿上那身笔挺的警察制服,戴上帽子。镜子里的人,眼神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他深吸一口气,拉开门,再次走进了哈尔滨凛冽的寒风中,走向那个龙潭虎穴般的警察局。新的一天,新的戏码,还在等着他上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