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浔的手指从残画边缘缓缓移开,那行“勿信归来之人”已在他掌心压了半炷香的工夫。墨迹淡如烟灰,却像钉子般扎进他的记忆。他没再问摊主什么,只将怀中最后几块碎银尽数拍在粗布上,取画入袖。
李二狗站在三步外,眉头拧着:“真要买?这画破成这样,连个落款都没有,怕是哪个疯癫画匠随手涂的。”
陈浔没答,左手按住青冥剑鞘。剑身微震,不是敌意,而是一种沉静的呼应,如同雨夜柴门轻叩。他闭眼,内息随《剑魄诀》自行流转,经脉中泛起一丝温热金光。刹那间,画中女子执剑的姿态在他识海浮现——剑锋斜引,重心微沉,正是“守心式”的起手之势,分毫不差。
这不是模仿,是烙印。
他睁眼,目光冷定,不再多言,转身便走。
李二狗赶紧挑起担子跟上。两人穿街过巷,寻了家临河的小客栈落脚。房间简陋,木桌歪斜,窗纸破了一角。陈浔进屋后第一件事便是将残画平铺桌上,用茶杯压住四角。他坐在床沿,脊背挺直,一动不动,神识如细线般自眉心散出,悄然笼罩窗外庭院。
李二狗把扁担靠墙放下,搓着手道:“陈兄,我先去打点热水,你也歇会儿。这画……未必就通着圣女,别把自己逼太紧。”
陈浔点头,声音低却清晰:“你去吧。”
门合上,脚步声远去。屋内只剩烛火轻晃,映得残画一角微微发亮。他盯着那行警告,指尖再次抚过墨痕。字歪如血书,笔力枯涩,却不像是作伪。谁写下它?为何留下?又为何偏偏藏于梁木夹层,等他回来?
他忽然想起小平安镇那间塌了半边的破庙。雪夜,柴房,他背着澹台静在寒风中跋涉。那时她还不能视物,只能靠神识辨人,手指曾轻轻拂过庙墙裂缝,说了一句:“有人来过。”
如今,他又站到了线索的起点。
子时三刻,窗外瓦片传来极轻的一响。
不是风,不是猫。是足尖点瓦的滞涩感,刻意压住了元气波动。
陈浔右手已搭上剑柄,呼吸未乱。他缓缓抬头,透过窗纸破洞望向屋脊。一道黑影正贴檐而行,衣角翻飞如蝠翼,手中似握一物,被宽袖遮掩。
那人停在院墙上,略一迟疑,随即跃下,直奔城西。
陈浔起身,未开窗,直接撞破窗棂翻身而出。木屑纷飞,他足尖一点屋角,身形掠起,悄无声息地追了上去。
夜风贴着屋脊流动,他借着阴影与屋檐起伏推进,始终保持两丈距离。黑影身法诡异,不走大道,专挑窄巷矮墙,几次几乎消失在视线之外。但陈浔没急,他知道,对方怀里一定有东西——否则不会冒险夜行,更不会避开元气痕迹。
转过七条巷,黑影终于停下。
城西一处僻静宅院,墙高门闭,院角一棵老槐树斜伸出来。黑影攀树翻墙,动作利落,落地无声。陈浔伏在对面屋顶,凝神望去。
片刻后,偏房亮起烛光。窗纸映出模糊人影,低头伏案。接着,一阵细微的纸张摩擦声传出,还有浆糊的气味随风飘来。
他眯起眼。
那人从怀中取出一物,缓缓展开——半幅焦黄残卷,边缘参差,与他袖中之画轮廓完全契合。两画若拼合,应是一整幅。
陈浔瞳孔骤缩。
对方不仅知道此画存在,还持有另一半。且看其动作,并非毁画,而是……在接边。
刷——
一声轻响,毛笔蘸浆,在残画边缘细细涂抹。那手法熟练至极,显然是常做装裱之人。烛光下,人影微微晃动,似在比对两画裂口,寻找最佳拼合位置。
陈浔缓缓滑下屋顶,落于墙根阴影中。他没有靠近,也没有出声,只是将残画从袖中取出,捏在左手,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画中女子蒙眼执剑,脚下裂痕分明。那是天下山剑魄关前的虚空膜纹,唯有亲历者才知其形。若此画真是澹台静所留,那她曾在破庙停留,甚至……有意留下线索。
可为何是半幅?为何背面写着“勿信归来之人”?
他忽然想到,自己是从外归来。货郎是从南而来。那写下警告的人,是否也在等某个“归来者”?而真正的危险,不在追寻的路上,而在回头之时?
屋内刷声未停。
那人正用细笔沿着裂口勾边,似乎想复原整幅画面。动作极稳,毫无慌乱,显然对此画意义了然于胸。
陈浔屏住呼吸,贴墙而立。
他不能惊动对方。此刻闯入,只会让画毁于一旦。他必须等,等对方拼合完成,等那完整画卷现世的瞬间。
风从巷口吹过,卷起一片落叶,打着旋儿贴地滑行。陈浔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几乎触到院门。他左手攥紧残画,右手始终按在青冥剑柄上,指腹摩挲着皮革纹路。
屋内烛光忽然晃了一下。
人影停顿,似有所觉,缓缓抬头望向窗外。
陈浔立刻敛息,身体紧贴墙面,连睫毛都没颤动一下。
数息后,刷声再起,比之前更轻,更缓。
那人重新低头,继续涂抹。
陈浔缓缓吐出一口气,眼神冷如寒潭。
他知道,自己已经站在真相的门槛前。只要再进一步,或许就能看见澹台静曾经踏足过的痕迹。但那门槛之下,也可能藏着一张早已织好的网。
他没有动。
夜更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