烬站在训练场的阴影里,完整地目睹了那场以“爱”为名的公开羞辱。他没有立刻冲动地介入,而是理智地观察着黑角那张因狂热而扭曲的脸,以及周围民众眼中那被轻易煽动的盲从。他敏锐地察觉到,这绝非偶然事件,而是一种有组织的、正在蔓延的狂热病毒。他立刻去找月见,试图让她看清这背后的巨大危险。
可是,当他到达祈祷室时,却发现她正被黑角等几位“守护者”簇拥着:他们正用最谦卑的姿态,向她汇报自己是如何“维护和谐”的。
月见疲惫的脸上,竟因这些人的“忠诚”而露出了一丝感动的笑容。面对烬焦急的警告,她只是轻轻摇头,认为他小题大做,将真诚的守护看作了恶意的压迫。她完全听不进半点劝告。
走出祈祷室,碰壁的烬头一次感到彻底的孤立无援。他走在越来越安静的街道上,心中一片冰凉。几经思量,他找到了唯一可能理解他这份深切担忧的人——大巫师,月谣。
在月谣那间堆满了古老卷轴和神秘器物的石屋内,烬用最简洁、最客观的语言,描述了城中正在发生的、对思想和活力的无情压制。他讲述了年轻人的热情如何被扼杀,讲述了人们如何开始压抑自己的天性。
月谣静静地听着,她脸上的血色一点点褪去,脸色惨白。她颤抖着两手,从一个刻着月亮图腾的古老皮箱中,小心翼翼地拿出几片轻薄却坚硬无比的月光石片。石片上,用一种早已失传的文字,刻画着神秘的符号。
“我们祖先的传说中,曾有一场‘思想的战争’,那场战争的开端……正是这样开始的……”
她指着那些古老的符号,声音轻得近乎梦呓。
“你看,第一个符号,是一只手,正抚平人们的痛苦。”
“第二个符号,是一只手,正捂住人们争论的嘴。”
“而最后一个……是一只手,正抹去人们思考的痕迹。起初,是为了消除痛苦;然后,是为了消除分歧;最后……是为了消除‘思想’本身。”
在这一刻,代表着未来科技与理性逻辑的工程师,与代表着远古传承和神秘智慧的巫师,在对月见和整个部落未来的共同恐惧中,达成了共识。他们都无比清晰地意识到,自己必须联手,去阻止他们的挚爱,滑向那条由最纯粹的善意铺就而成的、通往万劫不复的地狱之路。
深夜,石屋之内,唯有烛火在静静跳动,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烬决定做最后一次,也是最严肃的一次努力。他与月见进行了一次推心置腹的谈话,他不再使用委婉的劝告,而是激烈且一针见血地指出,黑角的行为骨子里就是在施行一种精神上的暴政。而她的默许,无异于一把无形的剪刀,正亲手扼杀部落赖以生存的创新与活力,扼杀整个部落的未来。
月见则固执地坚持着自己的观点。在她看来,那不是暴政,而是一种必要的“净化”。是为了保护整个集体,不受少数个体私欲与纷争所伤害的、不得不采取的强硬手段。她认为自己承受了所有痛苦,理应换来一个绝对纯净与和谐的世界。
这是他们两人的核心价值观,第一次发生了如此激烈、无法调和的正面碰撞。曾经的默契与理解,此刻只剩下尖锐的对立。争吵带来的精神冲击让月见感到难以忍受的痛苦,那种强烈的“不和谐”感,像被无数细针刺扎,让她敏感到无法忍受。
为了尽快结束这场让她感到窒息的对峙,她下意识地,做了一件她自己从未想过会做、也绝不应该做的事情——她对烬,动用了一丝微弱的**“阴瞳”之力**。
她没有去控制他的思想,那对她而言是不可逾越的底线。她只是向他的脑海中,悄无声息地投射了一股“你很疲惫、你希望尽快平息这场争端”的强烈情绪暗示。
然而,对于精神力同样强大且与她无比熟悉的烬来说,这种细微的精神触碰,宛如一道冰冷的寒芒。他所有的话语瞬间凝滞,人僵在了原地。不是因为被控制,而是因为被自己至爱之人公然的精神侵犯!那是一种比任何刀剑伤害都更深刻的背叛。
他抬起头,看着月见的眼神,从最初的痛心,迅速转变为震惊,最后化为了深不见底的失望。
“你对我……用了你的力量?”
他用一种轻到几乎听不见的声音问道,每一个字都充满了苦涩。这句话如同一道晴天霹雳,让月见也瞬间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她惊恐地用双手捂住了自己的嘴,眼中满是难以置信。
但一切都太晚了。
他们之间那份建立在绝对信任且毫无保留的爱情,在这一刻,被这试图操纵情感的“谎言”,撕开一道深不见底、再也无法愈合的裂谷。
在那个“第一个谎言”诞生后的清晨,石屋里弥漫着死一般的寂静。
往日里,他们会在这个时候分享一杯温热的草药茶,一边沐浴着晨光,一边轻松地讨论着一天的计划。空气中总是充满了默契和温馨。
而今天,房间里只有餐具与桌面碰撞时,冰冷而尴尬的回响,每一次声响都像锤子敲在心上。
他们依旧同坐在一张餐桌的两端,身体近在咫尺,仿佛一伸手就能碰到。但心的距离,却仿佛已经隔着一片无法逾越的星辰大海。两人都极力避免对方目光,仿佛会灼伤自己。
烬的眼神中,是无法掩饰的失望与深深的伤痛。
而月见的脸上,则混合着无法言说的愧疚、被误解的委屈,以及一丝脆弱的倔强。
那道在昨夜被撕开的、深不见底的裂谷,无声地横亘在他们之间,吞噬了所有的温情。
烬几次想开口说些什么,他想试图解释自己的担忧,试图挽回这岌岌可危的关系。但当他看到月见那紧紧抿着的双唇,和那拒人于千里之外的侧脸时,所有即将出口的话语,最终都化为了一声满是疲惫的长叹。
他痛苦地意识到,他们之间最宝贵的、那种无需言语便能彼此理解的信任链接,已经彻底断裂了。
月见默默地吃完了自己的那份食物,轻轻放下餐具。她用一种近乎客套的、平淡到毫无感情的语气,轻声说:“我去看孩子们了。”
这句话礼貌而疏远,仿佛在对一个陌生人说话。她随即离去,整个过程没有回头看他一眼。
烬独自坐在桌边,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门口,阳光从门外照进来,却让他感到一阵刺骨的冰冷。
他第一次感到,这座他亲手为他们建造的、本应是“家”的石屋,变得如此空旷和陌生。曾经并肩作战、亲密无间的神王与神女,在经历了这个寂静的早晨之后,第一次变成了同住一个屋檐下的、最熟悉的陌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