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神，在看清苏琳溪面容的瞬间眼神一震，眸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涟漪。蓝棠音身上那种能冻结空气的威压，竟出现一个短暂的停滞。那不是震惊，更像是有一台精密运转了二十年的仪器，突然遇到了一个不在运算模型内的参数。但那停顿只持续了一秒。
她眼中的冰冷重新凝固，甚至比刚才更加纯粹。然而，语气却奇异地放缓了，不再是那种高高在上的审判，反而带上了一种……循循善诱，却又极度扭曲的温和。
“我理解你现在的感受，琳溪。”她开口，声音平稳，仿佛在诉说一个客观事实，“愤怒，恐惧，感觉整个世界都在背叛你。没有关系，这很正常。当年在归墟，当我第一次睁开‘眼睛’看到这个世界的真实样貌时，我的震惊，远胜于你现在。”
苏琳溪的呼吸一窒。归墟。那个名字像一把噩梦的钥匙，瞬间开启了她记忆中最黑暗的匣子。那段由蓝景渊刻意播放的、如同电影般残酷的影像，再次在她脑海中翻涌。
“你……”她想开口反驳，却发现只觉喉中干涩滚烫。
蓝棠音仿佛看穿了她的思绪，轻轻点了点头，视线越过女儿的肩膀，投向了无尽的虚空，开始讲述那个被尘封的过去。
“你父亲……苏文清，他是一个真正的理想主义者，一个纯粹的学者。”她的声音里没有太多情感，就像在讲述一段与己无关的历史，“他相信数据，相信逻辑，相信只要循着前人的足迹，就能揭开一切谜团。他从你外祖父留下的那些德文笔记里，拼凑出了关于‘归一’的线索，坚信那里藏着改变人类文明的终极秘密。”
她顿了顿，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冰冷的弧度。
“他错了。他以为那是一座知识的殿堂，却没料到，那是一座为我们血脉准备的……坟墓，或者说，摇篮。围攻瞬间展开。你父亲与顾山背靠背挥锤抵挡，但很快力气耗尽——呼吸紊乱，握锤无力。我叫他后撤，但是他没有听。”
她的声音没有起伏，像在念一份已经被审阅过无数次的记录：“‘文清，后退！’我当时喊。他没有。他们一脚把他踢翻在地，他扑哧一声倒下，来不及挣扎。几个人扑上来，先钳住双臂，又有人膝顶胸口，把他压在碎石上；胸腔被强力挤压，呼吸急促而浅薄，像要被硬生生挤出体外。有人拽住他的头发按住侧脸，牙齿碰撞出干涩声响，他的眼睛始终看着我，里面是浓烈的无助。我扑过去抓住他的衣袖，手被推开，指尖触到的是还在往外涌的温热血液。每一次像咳嗽的喘息都更弱一分。然后刀影扑落，利刃像雨点一样接连刺入，带走他体内最后的温度。他倒下时，还在用残余的力气尝试转身护住我，那个动作只完成了一半。”
她在一句话边缘停顿了一瞬，像在稳住一个即将失控的音节：“直到那时，现场的指挥者——蓝景渊，才缓步走进我的视野。他蹲下身，递出一方手帕，示意手下收束多余的攻击。那种刻意延迟，本身就说明，他们在等某个‘阈值’发生。”
苏琳溪喉咙像被烈焰灼烧，声音卡在胸腔里。蓝棠音继续：“我跪下去，死死按住他颈侧最深的创口。血的热度飞快流失，可在彻底变冷前的那几秒，那种滚烫清晰得可怕——那是我最后一次真切感受一个活人的体温。然后，是感知的全面挤压：岩壁风化的纹理、袭击者因心率上升引发的肌肉微颤、稿纸纤维吸血时轻微的嘶嘶声……所有本该分层处理的信息同时以同等强度挤到最前端，相互叠加，把我的意识被挤压殆尽。”
“一股无法用任何物理定律形容的意志洪流，从我的灵魂深处轰然迸发。”蓝棠音的语气里，第一次带上了一丝奇异的亢奋，“极致冰冷的精神风暴，以我为中心轰然爆发。那些刚才还像屠夫一样冷酷的士兵，他们的动作在诡异的静止中僵住。我能‘看’到他们的大脑，看到他们内心最深处的恐惧。有人看到了童年被虐待的阴影，有人看到了战场上死去的同伴，有人看到了自己最丑陋的欲望。”
“恐惧像瘟疫一样蔓延开来。意志薄弱的人开始尖叫，他们调转枪口，朝着自己的同伴，或者自己开火。整个营地的秩序瞬间崩塌，变成了一个小型的、混乱的地狱。他们大喊我是‘怪物’和‘女巫’，然后在彼此的幻象中自相残杀。”
苏琳溪的脸色变得惨白。她想起了自己觉醒时，那些士兵同样陷入了疯狂。她紧紧抓住陈光的手臂，仿佛要从中汲取一丝力量。
“然后，”蓝棠音的语气突然一转，那种亢奋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到能将人拖入深渊的疲惫，“‘黑雪’降临了。”
“‘黑雪’蓦然降临。它不是真实的降落物，而是信息过载、感知层错位后剥落下来的认知碎屑。它遮蔽光，吞噬声音。我的第一反应是：我要死了。紧接着我意识到不是——那像是一种被动、暴力的校准：一股外部力量在强行统一我的认知阈值，而‘黑雪’只是副产物。”
听到“黑雪”两个字，苏琳溪的身体轻微发抖；她无数次回想自己的那一场“黑雪”，每一次都像被撕成碎片，此刻连呼吸都被冰住。那种裹挟着无数负面情绪与尖啸的精神噪音，那种理智被寸寸啃噬、灵魂被拖入冰冷黑暗的恐怖体验，是她永世难忘的恐怖。
蓝棠音看着女儿的反应，眼底掠过一丝冷静而近乎算计的满意。
“无数破碎的画面，无数不属于我的记忆，无数恶毒的诅咒和欲望，像一场黑色的暴风雪，灌进了我的脑子。”蓝棠音的声音很轻，却带着千钧之重，“地狱的业火，扭曲的怨魂，甚至是我们祖先在血脉中留下的古老哀嚎……所有的一切，都被强行引爆。我感觉自己正在被撕碎，被溶解，即将成为那片黑暗的一部分。”
苏琳溪的呼吸急促起来。她知道，她完全知道母亲在说什么。当初若不是陈光用阳瞳的力量强行将她唤醒，若不是老萨满和索歌他们用最质朴的善意将她拉回现实，她早已被那场黑雪吞噬。
可是，她的母亲当时身边有谁？
只有一个蓝景渊。
一个巴不得她彻底沉沦的引导者。
苏琳溪第一次，从这个被她视为终极仇敌的女人身上，感受到了一丝……怜悯。她可以想象，在那个冰天雪地的归墟里，一个刚刚失去丈夫、力量暴走的女人，在无尽的黑雪中是何等的无助。唯一的可能，就是被那片黑暗彻底吞噬，从此坠落，再无归途。
“蓝景渊很满意。”蓝棠音似乎捕捉到了女儿情绪的变化，但她只是继续用那种平铺直叙的口吻说下去，“他看到了他想要的结果。他说我觉醒了血脉中最高贵、最古老的力量。他说，我需要接受‘引导’和‘训练’，才能成为真正的……‘陛下’。”
“他要带我去德国，去一座中世纪的古堡。那里，是蓝家几百年来研究我们血脉的秘密基地。”
“我拒绝了。”蓝棠金的眼神终于有了一丝波动，那是混杂着痛苦与恨意的涟漪，“我只想回到你身边。那个时候，你还那么小，你还在等我带你父亲回家。”
“但他用你来要挟我。”
这句话像一记重锤，狠狠地敲在苏琳溪的心上。
“他给我看了你的照片，告诉我，如果我不跟他走，他们会‘处理’掉所有知情人，包括你。他说，只要我合作，你就能平安长大，接受最好的教育，过上正常人的生活。”蓝棠音的脸上，浮现出一个极度悲哀又极度嘲讽的笑容，“一个母亲，还能有什么选择呢？于是，我一个人，被带去了那座古堡。整整二十年。”
她将目光转向一直沉默不语的陈光，眼神中的鄙夷和唾弃毫不掩饰。“二十年的隔绝，二十年的训练。我唯一的精神支柱，就是蓝景渊定期送来的，你的成长照片。看着你一点点长大，从一个需要人抱的小女孩，成长为哈佛学霸、华尔街精英。我为你骄傲，琳溪，你比当年的我更加完美。”
她的语气一转，变得尖锐而刻薄：“你本来是完美的，是我血脉最完美的延续。直到……你被这个来自乡下的、身负阳瞳的骗子所污染。”
陈光依旧没有说话。他只是静静地看着蓝棠音，阳瞳在他的眼底深处以一种极其内敛的方式运转着。他知道，现在任何一句辩解，都会被对方当成攻击的靶子，用来进一步离间他和苏琳溪。他在分析，在观察，在寻找这个女人话语中的逻辑漏洞和情感破绽。这是一个比蓝景渊更可怕的对手，她的攻击，直击人心。
“他不是骗子！”苏琳溪终于忍不住，替陈光辩护道，“你不知道我们经历了什么！是他……”
“又一个阳瞳的骗子。”蓝棠音厌恶地打断了她，仿佛听到什么污秽不堪的词语，“琳溪，你还不明白吗？他们的本质就是欺骗和掠夺。就像最初的那个‘太阳之王’一样。”
她的目光重新变得幽深，仿佛要将所有人都吸进去。“在古堡的二十年，我并非只是一个囚徒。作为一个历史学者，我一头扎进了蓝家收藏的、跨越数个文明的古老档案里。那些羊皮卷、苏美尔泥板、中世纪炼金术士的手稿……它们向我揭示了远比部落壁画更加惊人的真相。”
“阴瞳，从来不是什么巫术或诅咒。孩子，它是一种‘意识波形的遗传记忆通道’。它让我们能够通过血脉，读取甚至改写储存在人类集体潜意识里的信息。我们的历史，就是在一次次的毁灭与重启中循环。而每一次文明的坠落，都源于‘目’与‘眼’的力量失衡。”
她的声音变得低沉而富有蛊惑性。“在那些日子里，训练是残酷而恐怖的。我被一点点被剥离掉属于‘蓝棠音’这个人的人性，每天都生活在孤独和恐惧筑成的囚笼里。黑雪成了我脑中的常客，时时刻刻都想将我吞噬。可是，渐渐的，我发现了一些不一样的东西。”
“我发现，那不是混乱，而是一种……秩序。一种更高维度的秩序。我不再抵抗，我开始学着去理解它，驾驭它。我任由黑雪在我的意识深处滋生、壮大。然后我明白了，那不是被吞噬，而是共生。我获得了前所未有的力量，一种……定义现实的力量。”
“我开始享受这份力量。”她微笑着，那笑容里带着一丝疯狂的愉悦，“一种，将所有人玩弄于股掌之上的、神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