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城来的记者和厂长,最终是带着满意的笑容,在全村人感激的欢送下离开的。
他们走后,那座由钞票堆成的小山,在陈光的主持下,被公平公正地分发了下去。一部分,按照之前的约定,作为收购山货的货款,结清了村民们的账目;另一部分,则作为全村的第一笔集体公积金,由李文才负责记账,用于后续的生产投入。
当村民们第一次将那一张张崭新又带着墨香的钞票攥在手里时,许多上了年纪的老人,都忍不住流下了滚烫的热泪。他们一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钱,更没想过,这些钱,是靠着那片被诅咒了几百年的“白骨地”换来的。
羊村,彻底活了。
希望,如同雨后的春笋,在这片贫瘠的土地上,势不可挡地破土而出。
接下来的几个月,羊村的变化,堪称日新月异。
在与省城食品厂的合同保障下,“金苗种植合作社”正式挂牌成立。陈光用那笔公积金,为村里购置了第一台崭新的手扶拖拉机。“突突突”的轰鸣声,如同时代的号角,彻底取代了古老的牛耕。大片的“金苗地”被开垦出来,种上了从省农科院引进的、最优质的沙棘和苹果树苗。
陈光没有敝帚自珍。他办起了村里的第一个“科学扫盲学习班”,就在村委会那间破旧的办公室里。他把从县城买来的那些物理、化学课本,用最朴实也最接地气的语言,讲给赵四、李文才和村里的年轻人听。他教他们什么是酸碱中和,什么是光合作用,什么是无氧环境。
他不再是那个需要用“老神仙”来包装自己的神秘少年,他正在用知识,将追随他的每一个人,都武装起来。
羊村的日子,一天比一天红火。孩子们的脸上有了笑容,老人们的腰杆挺得笔直,年轻人的眼中,闪烁着对未来的无限憧憬。
然而,在距离羊村几十里外的安城镇,供销社那间阴暗的办公室里,却如同一个正在不断积蓄着怨毒之气、即将爆发的火山口。
钱文海,没有像村民们想象的那样,被立刻带走调查。
那天的惨败之后,张副局长第一时间就和他撇清了关系,将所有的责任都推得一干二净。而供销社的上级,似乎也因为某些不为人知的原因,暂时将这件事压了下来。
他保住了位子,却失去了一切。他成了整个安城镇最大的笑话。
过去,他走在街上,所有人都会对他点头哈腰,恭敬地喊一声“钱站长”。可现在,他只要一出门,就能感受到背后那些指指点点的、满是嘲笑和鄙夷的目光。
“瞅,那就是被个农村小子给干趴下的钱站长。”
“听说啊,人家省城的记者都登报了,说他是阻碍改革的绊脚石呢!”
供销社里,那些曾经对他唯唯诺诺的下属,如今也开始阳奉阴违。他布置下去的任务,总是被以各种理由拖延。他那张曾经一言九鼎的办公桌,如今形同虚设。
他被架空了。他像一头被拔了牙、剪了爪的老虎,被困在笼子里,眼睁睁地看着外面那个曾经属于他的世界,正在一点点地崩塌。
而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是关于羊村那些不断传来、如同神话般的消息。
“听说了吗?羊村买拖拉机了!铁牛下地,一天能翻几十亩地!”
“何止啊!他们跟省城食品厂签了大合同,听说第一批货送过去,厂长亲自出来接的!”
“那个陈光,现在可了不得了,村里人都管他叫‘农民科学家’,连下河村的人都跑去跟他干了!”
每一个消息都像尖刀,狠狠地扎在他的心上。
羊村的每一次欢呼,都像是对他失败的无情嘲笑。陈光的威望每增高一分,他的怨毒就加深十倍。
他开始整日整夜地将自己关在办公室里,靠着烈酒麻痹自己。他那张原本养尊处优的胖脸,因为酒精和嫉妒的折磨,变得浮肿而又狰狞。
他想不通。
他想不通自己苦心经营了半辈子的关系网和权威,为什么会如此不堪一击?他想不通那个被他视为蝼蚁的农村小子,怎么就突然摇身一变,成了连省城大厂长都要礼敬三分的人物?
他不懂什么叫“科学”,也不懂什么叫“技术”。在他那套陈旧的、建立在权力和关系之上的世界观里,这一切,都无法解释。
所以,他只能将所有的失败,都归结于最恶毒的恨意。
他恨陈光。
恨他夺走了本该属于自己的财富,恨他碾碎了自己所有的尊严,恨他让自己从一个高高在上的“官”,变成了一个人人唾弃的笑柄。
这天深夜,钱文海又一次喝得酩酊大醉。他看着窗外羊村的方向,那里,虽然隔着几十里山路,却仿佛能看到一片星星点点的灯火。
他猛地将手中的酒瓶,狠狠地砸在了地上。
“小畜生……我不好过,你也别想好过!”
酒精,点燃了他心中最后那点疯狂的火焰。
他知道,常规的手段,已经不可能再扳倒陈光了。商业上,他有省城食品厂做靠山;名声上,他有省报记者做的文章护体。
想弄死他,只能,掀桌子!
钱文海眼中闪过一丝毒蛇般阴冷的光芒。他踉踉跄跄地走到办公桌前,从最底下一个上了锁的抽屉里,翻出了一个黑色的陈旧电话本。
他颤抖着手,翻到了其中一页。上面没有写名字,只有一个潦草的“炮”字和一个电话号码。
这是清河县里真正的地头蛇,人称“炮爷”的人物。他手底下养着一群亡命之徒,专门替人处理那些摆不上台面的“脏活”。钱文海这些年能把生意做得顺风顺水,少不了在背后请这位炮爷“帮忙”扫清障碍。这是一条真正的疯狗,不到万不得已,他绝不敢轻易招惹。
但现在,已经是万不得已了。
他抓起电话,拨通了那个号码。
电话“嘟嘟”地响了几声,被接通了。
“喂?”电话那头,传来一个粗暴、不耐烦的声音。
“炮爷……是俺,供销社的小钱啊……”钱文海的声音,在酒精的作用下,显得嘶哑又充满了怨毒。
“俺这儿,有件棘手的事……想请您,帮俺最后一个忙……”
“只要您能帮俺把那个叫陈光的小畜生给废了……俺这些年攒下的所有家当,就全都是您的了!”
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
然后,一个低沉的声音,带着一丝残忍的笑意,缓缓响起。
“说吧,想怎么‘废’?”
钱文海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狰狞的笑容,如同恶鬼一般。
他知道,他最后的、也是最肮脏的那张底牌,终于要出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