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雾不是气体。
林三酒踩下去的第一步就明白了——脚下传来碎裂声,像踩碎干枯的蝉壳。低头看去,红雾在他鞋底凝成一片半透明的薄片,映出一个女人坐在老藤椅上的侧影。
她轻轻摇晃,嘴里哼着不成调的旋律:“池塘边的榕树上……知了在声声叫着夏天……”
是张艾嘉的《童年》。
走音,断句,却无比熟悉。
那是母亲的声音。
2018年夏天,房租还没涨到离谱,小雨还在上小学,他在天机局做数据归档员,薪水勉强覆盖全家开销,还有些许结余。
那天,他带回一箱辣条,母亲笑着骂他“不健康”,却偷偷拿了一包,塞进小雨书包。
当时,他还不知道,两年后‘灵潮清算’会裁撤整个部门,把他推入灵能贷的催收链条。
林三酒沉默不语。
他知道这画面不是真实重现,而是被系统从记忆废料场打捞出来的残渣。
红雾,是凝固的时间残渣——人类来不及哀悼、旧神无法消化、被判定为“无经济价值”的过去。是在旧日支配者胃里反刍后,压缩成这种猩红微粒堆积层,形成这座记忆坟场。
他继续前行,传来的不是脚步声。
“咔嚓~”
脚下又碎一片。
这次是小雨蹲在阳台折纸鸟,阳光穿过她马尾辫,在水泥地上投下细碎光斑。她回头冲他笑:“哥,你看!我折了只凤凰!”
可他记得那天自己正焦头烂额地核对催收名单,安排第二天的出行路线,哪有功夫搭理小雨,只敷衍点头,连纸鸟都没接过手。第二天是她生日,他加班到深夜,回家时蛋糕已经塌了半边。她笑着说“没关系”,眼里却有光熄灭。
“咣??——!”
地面又发出刺耳的脆响。
房东摔门怒吼:“明天不交钱就给老子滚!”墙上的日历赫然写着“2020年12月1日”——灵潮爆发日。那天他追一笔烂账到凌晨,回家发现小雨不在。桌上留了张字条:“我去心理辅导室了。”
他以为只是普通咨询。却不知道,那是她最后一次以“林小雨”的身份存在。
每一段记忆,都曾被刻意遗忘。
因为想起,就意味着承认:贫穷不仅夺走了安稳,也偷走了陪伴的最后一刻。
“我忘了很多事。”他低声说,声音在红雾中几乎听不见,“但我没忘你是谁。”
话音落下,排队长龙中的疯兽齐齐抬头。
它们眼睛里瞬间有了光,无数个红点聚焦到林三酒身上。
它们原本麻木地站在雾中,手中攥着泛黄催收单,眼神空洞如废弃账户。此刻,一只疯兽忽然从口袋里掏出秒针断掉的怀表,“这个……能抵利息行吗?”
另一只举起催收单,指着空白的债权人栏:“我还记得名字……算不算没消失?”
林三酒没回答,只是朝它们点了点头。
疯兽们低下头,队伍却悄然向前挪动了一寸——仿佛因被“记得”而获得了存在的意义。
前方,建筑轮廓开始扭曲。
那不是钢筋水泥,而是由无数记忆碎片拼接而成的异化结构:窗框是童年积木的棱角,楼梯扶手缠绕着断掉的风筝线,外墙剥落处露出2003年的小学课本封面。整栋楼微微脉动,像一颗被剖开的心脏,内部流淌着被压缩的时光。
科学地说,这建筑是「高维记忆熵堆的坍缩态」。每一个被系统抹除的人,其意识残片都会释放微量“存在熵”。当熵值超过临界点,就会在红雾中自组织成稳定结构——形似他们生前最执念的空间。银行职员梦见金库,教师梦见教室,而林三酒……梦见的是那个永远交不起房租的家。
他沿斜坡上行。
地面硬化如玻璃,映出无数个倒影:
有的他推门变成陈默,用代码撬开真相;
有的他转身逃回现实,假装一切未发生;
有的他跪在小雨消失的镜子前,哽咽到失声。
他闭上眼,凭胸口青铜烙印指引方向——那不是路标,而是「存在坐标的校准器」。
终于,他站在一栋歪斜居民楼前。
外墙剥落处,隐约可见“枫林路17号”字样。
门厅内,一部老旧电梯静静矗立。
面板上没有楼层,只有密密麻麻的“林三酒”三字,排列如咒文,层层叠叠,仿佛要把这个名字压垮。
来了,林三酒知道这是最后一次试探。
按下任意一个按钮,都会坠入某段记忆牢笼:可能是小雨还活着的世界,可能是他从未成为灵能贷催收员的人生,甚至可能是“林小雨”视角的平行现实。系统在诱惑他:「用身份替换换取真相」。
但他不需要选——抬起脚,狠狠踹向面板。
金属凹陷,电路板错位,火花四溅。
一枚按钮崩落,滚到他脚边。他弯腰拾起,翻过背面——刻着一行小字:
> 「想妹妹版」
林三酒握紧它。
铜质冰凉,却与胸口烙印产生微弱共鸣。
这不是电梯开关,而是「情感密钥」。
只有真正“想妹妹”而非“想救赎自己”的人,才能激活它。
就在这时,面具剧烈震动。
“你真的以为你能救她?”虚空低语直接刺入脑髓,“你连自己都保不住。看看你的脚下——全是失败的证据。”
空中浮现出多个“林三酒”幻影:
催收员举着一张纸,眼神冷酷;
程序员盯着屏幕,喃喃“存在资格可伪造”;
哥哥抱着空书包,浑身颤抖;
还有一个,五官消失,只有一张催收单贴在脸上。
“你们都不是我。”林三酒面无表情,对着空气平静的说,“你们是我害怕成为的样子。”
他摘下银色面具,狠狠砸向地面。
面具弹跳两下,码纹熄灭,红雾从裂缝中逸散,如垂死的霓虹。
“我不靠你看了。”
右眼直视前方。血红光晕在通道尽头脉动,像一颗巨大而缓慢跳动的心脏——那是旧神消化系统的胃囊,所有被抹除者意识残片的最终归处。
他将“想妹妹版”按钮塞进胸口内袋,贴近青铜烙印。
迈步走入通道。
身后,红雾合拢,封死退路。
而在他经过的催收队列中,几只疯兽低头查看手中单据。原本空白的债权人栏,竟莫名其妙地浮现:
> 「债权人:林三酒」
它们彼此对视一眼,没说话。但其中一只,悄悄把那半块苏打饼干放回了口袋——它突然觉得,这块饼干还有资格被保存。
林三酒继续前行。
他知道,童年从来不是理所当然的礼物。
它是需要支付租金、验证信用、通过系统审核的奢侈品。
而他们,早在五年前就被断供了。
可即便如此,他仍要走进那颗血红心脏。
不是为了清偿债务,
而是要向旧神证明:
有些东西,永远不在你们的回收清单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