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佳是被厨房传来的响动惊醒的。
窗帘拉得极严,晨光却还是从缝隙里挤进来,在地毯上投下道细长的光带。她摸了摸身边的位置,床单早已凉透——李明起得很早。结婚三年,这个男人似乎永远遵循着精准的生物钟,六点半准时出现在健身房,八点整坐在餐厅吃早餐,像台设定好程序的精密仪器,从不会为谁打乱节奏。
除了上周那个雨夜。
她翻了个身,后腰的旧伤还在隐隐作痛。那天她去城郊拍摄外景,回程时遇上山体滑坡,碎石砸中了越野车的后备箱,她下意识护住镜头,后腰却撞到了前排座椅。李明赶到医院时,她正咬着牙让医生处理伤口,他站在病房门口,西装革履,领带打得一丝不苟,却在看见她渗血的纱布时,指尖几不可查地抖了下。
“苏小姐,”他的声音和往常一样,带着点公式化的冷硬,“需要我通知你的家人吗?”
苏佳当时笑了笑,忍着疼调侃:“李总忘了?我们的契约里写着,互不干涉私人关系。我爸妈以为我在国外采风呢。”
他没再接话,只是让助理去办了住院手续,又请了全市最好的康复师。那天晚上他没回自己的顶层公寓,就在病房沙发上蜷了一夜。苏佳凌晨醒来时,看见他对着笔记本电脑处理文件,月光落在他绷紧的下颌线上,竟透出几分难得的疲惫。
这是他们契约婚姻里,最越界的一次。
卧室门被轻轻推开,李明站在门口,身上还带着晨露的湿气。“醒了?”他换了身浅灰色家居服,袖口随意地卷到小臂,露出腕骨处道浅淡的疤痕——那是去年在酒会上替她挡开失控的服务生时,被碎玻璃划的。
苏佳往被子里缩了缩,后腰的疼让她皱眉:“吵醒你了?”
“没有。”他走进来,手里端着个白瓷碗,“张妈熬了山药粥,医生说你得吃点软烂的。”
她这才注意到,他另一只手里还拿着个牛皮纸信封,边角有些磨损,像是被摩挲过很多次。那信封她有点印象,上周从工作室废墟里抢救出来的,混在一堆碎玻璃里,上面用钢笔写着她的名字,字迹娟秀,是外婆的笔迹。
“这信……”
“我让助理清理时发现的,没拆。”李明把粥放在床头柜上,信封轻轻搁在旁边,“好像是你外婆去世前寄的。”
苏佳的指尖顿了顿。外婆走的时候她正在国外参加影展,没能见最后一面。葬礼是李明以“丈夫”的名义帮着操办的,他甚至记得外婆生前最爱的白菊,在灵前摆了满满两排。当时她只觉得是契约义务,现在想来,他站在灵堂角落,对着遗像深深鞠躬的样子,好像并不全是演的。
“谢谢。”她拿起勺子,小口喝着粥。山药熬得糯烂,带着淡淡的甜味,是她从小喝惯的味道。张妈在李家做了十年,最会揣摩李明的口味,清淡到近乎寡淡,今天这粥却明显是按她的喜好做的。
李明没走,就靠在衣柜边看着她。阳光慢慢爬上他的睫毛,在眼睑处投下片浅影,竟冲淡了几分平日里的疏离。“康复师说今天可以试着下床走走。”他忽然开口,“下午我没事,陪你去花园转转。”
苏佳差点被粥呛到。他们结婚三年,一起出现在公众视野的次数屈指可数,更别说这种带着私人意味的“散步”。她抬眼望过去,他正低头看着自己的鞋尖,耳尖好像有点红。
“李总不用忙公司的事吗?”她故意用了疏离的称呼。
他的喉结动了动:“推了。”
三个字,简单得像在说天气,苏佳的心却莫名跳快了半拍。她放下碗,拿起那个牛皮纸信封,指尖触到粗糙的纸面,忽然有点不敢拆。外婆是最懂她的人,当年她答应和李明签契约,外婆在电话里沉默了很久,只说:“佳佳,别委屈自己。”
信封里会写什么?是劝她离开这个冰冷的豪门,还是……
李明忽然转身:“我去书房处理点事,你慢慢看。”他走得有点急,衣角扫过床沿,带起阵微风,竟有淡淡的雪松香气,和他惯用的古龙水味道不同,更像清晨山林里的气息。
苏佳拆开信封,里面只有张泛黄的信纸,上面是外婆歪歪扭扭的字:
“佳佳,那天在花市遇见你先生,他蹲在摊位前挑你爱吃的草莓,说要选最甜的给你。老太太我活了七十年,看人不会错。有些冰啊,看着硬,遇着对的人,化得比谁都快。别总揣着那纸契约,人心不是合同,捂热了,就舍不得冷回去了。”
信纸右下角画着个小小的太阳,用红笔涂得圆圆的,像个笨拙的笑脸。
苏佳的眼眶忽然就湿了。她想起上个月生日,李明说要去欧洲出差,却在深夜带着身寒气回来,手里拎着个蛋糕盒——那是她小时候常去的巷口老店做的,奶油上插着根歪歪扭扭的蜡烛,和外婆画的太阳一模一样。
他当时说:“助理订的,浪费了可惜。”
现在想来,那家店早就拆迁了,要找到同款蛋糕,不知要费多少功夫。
“粥凉了吗?”李明的声音在门口响起,手里拿着个保温杯,“张妈又热了点,加了桂圆。”
苏佳赶紧把信纸折好塞进信封,抬头时正好撞上他的目光。他的眼神很亮,像有星光落在里面,不再是往日那种隔着层冰的疏离,而是带着点小心翼翼的试探,像个怕被拒绝的孩子。
“李总,”她忽然笑了,后腰的疼好像都轻了些,“下午去花园散步,能带上我的相机吗?听说后院的玫瑰开了。”
李明愣了下,随即也笑了。那笑容很淡,却像初春的第一缕阳光,顺着眉眼漫开来,连带着腕骨处的疤痕都柔和了许多。“可以。”他走过来,伸手想扶她,手伸到一半又停住,最后只是拿起空碗,“我让张妈再备点草莓,你小时候……”他顿了顿,改口道,“医生说吃点水果好。”
苏佳看着他转身的背影,家居服的后领沾着根细小的绒毛,是她昨晚靠在他肩上看电影时,毛衣蹭上去的。他居然没发现,或者说,没在意。
她拿起那个牛皮纸信封,轻轻贴在胸口。窗外的阳光越发明媚,透过纱帘照进来,在地毯上织出片温暖的光斑。契约还放在床头柜最下面的抽屉里,红色的印章刺眼,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那些冰冷的条款,好像被日复一日的粥香、深夜的等待、笨拙的关心,悄悄镀上了层暖意。
就像外婆说的,有些冰,遇着对的人,总会化的。
苏佳摸了摸后腰,那里还贴着药膏,却不再觉得那么疼了。她能想象到下午的场景——李明会走得很慢,迁就她的步子;会在她弯腰拍玫瑰时,下意识伸手护着她的腰;会在她把镜头对准他时,别扭地转过头,却在转身的瞬间,悄悄勾起嘴角。
这些都不在契约里,却比任何条款都更让人安心。
她把信封放进抽屉,和那份契约放在一起。或许有一天,她会把这封信拿给他看,告诉他,外婆早就知道,他们的故事,不会只停留在冰冷的签字页上。
现在嘛,先去看看后院的玫瑰吧。听说,迎着阳光开的那些,最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