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东道八百里加急的奏报,如同一块沉重的巨石投入本就不平静的朝堂深潭,瞬间激起了滔天巨浪。
紫宸殿内,气氛凝重得几乎能滴出水来。
龙椅空悬,御座之侧,设了一席珠帘,皇后王氏端坐其后,身影模糊,只能隐约看到她不安地扭动手中绢帕,面色严肃,端坐在特设的座椅上,眉头紧锁。
而一身藕荷色宫装、未戴过多首饰却自有一股凛然气度的武媚娘,则侍立在李贞身侧稍后的位置,目光锐利地扫视着殿内群臣。
户部尚书郑元璹,一位身材微胖、面皮白净的中年官员,正手持笏板,侃侃而谈,他是长孙无忌一手提拔的心腹干将。
“……陛下静养,社稷多艰。今山东道濮、曹、郓诸州突遭大旱蝗灾,黎民受苦,臣等心如刀绞,恨不能亲赴灾区,解民倒悬。”
郑元璹语气沉痛,话锋却随即一转,“然,赈灾之事,非同小可。
一则,去岁关中水患、北疆用兵,国库耗费甚巨,太仓存粮已捉襟见肘;
二则,漕运自去岁清淤后,运力尚未完全恢复,且沿途多有阻滞;
三则,灾情究竟多大规模,流民几何,需多少粮秣,尚需遣得力干员实地勘察核实,方能精准施策。若贸然大规模调粮,恐虚耗国帑,若中途再有差池,反致灾区秩序崩坏。
依臣之见,当先派御史台及户部精干吏员,快马前往山东,详查灾情,同时令山东周边州县先行开仓放粮,暂解燃眉之急,待情况明晰,再议大规模赈济不迟。”
他这番话,听起来老成持重,有理有据,处处为朝廷着想。话音落下,立刻得到不少官员的附和。
“郑尚书所言极是!赈灾之事,确需谨慎!”
“仓促行事,若生混乱,反为不美。”
“应先勘察,再定方略。”
长孙无忌垂着眼皮,站在百官首位,仿佛入定老僧,一言不发,但其门下官员的纷纷附和,已然表明了态度。
皇后的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座椅扶手,面露迟疑。
他深知灾情如火,但郑元璹提出的困难也确实存在,国库是否真的如此空虚?漕运是否真的不畅?他一时难以决断。
就在此时,一个清越而坚定的声音打破了殿内的嘈杂,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郑尚书,此言差矣!”
众人目光齐刷刷转向声音来源——晋王妃武媚娘。
只见她上前一步,对珠帘后的皇后微微欠身,随即转向郑元璹,目光如电。
“八百里加急奏报,非十万火急不会启用。奏章中言明‘赤地千里,流民遍地’,百姓已以草根树皮为食,甚至出现易子而食之惨剧!此等情形,岂容再慢吞吞地‘勘察核实’?
每拖延一日,便有成千上万的百姓饿死!等待勘察的时日,足够流民聚集,酿成民变!届时,消耗的又何止是钱粮?”
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字字句句敲打在众人心上,描绘出的惨状让不少官员脸色发白。
郑元璹脸色微变,强自镇定道:“王妃娘娘心怀百姓,臣等感佩。然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国库空虚,漕运不畅,乃是实情,非臣等推诿……”
“实情?”武媚娘打断他,嘴角勾起一丝冷峭的弧度,“郑尚书口中的‘实情’,究竟有几分真,几分假?”
她不等郑元璹反驳,猛地提高声音:“来人!将户部、漕运司近三年的收支总账、太仓及各转运仓廪的库存录副,即刻抬上殿来!”
殿外早有准备的内侍轰然应诺,不多时,十数名健壮宦官抬着七八口沉甸甸的大木箱进入殿内,箱子打开,里面是堆积如山的账册簿籍。
群臣哗然,不知武媚娘意欲何为。郑元璹及户部几位官员的脸色瞬间变得有些不自然。
武媚娘走到一口箱子前,随手拿起一本账册,翻到一页,朗声道:“贞观二十三年,漕运经改革后,岁入关中之粮,据漕运司报,应为一百二十万石。然,据盐铁转运使衙门并行账目核验,实际入库仅一百零五万石。
其间十五万石差额,漕运司以‘沿途损耗、舟船倾覆’报损。然,去岁风调雨顺,漕运畅通,何来如此巨量损耗?”
她又拿起另一本:“同年,太仓支出军粮八十万石,然,兵部核验各卫所实际接收数为七十六万石。四万石差额,户部记为‘仓储折耗’。我大唐太仓,管理森严,鼠雀之耗皆有定例,何来这凭空多出的四万石折耗?”
她的语速极快,数字精准,目光扫过脸色渐渐发白的郑元璹,继续道:“再来说山东!去岁山东道丰稔,税粮超额完成,据报应有近八万石盈余暂存地方义仓,待今春解运入库。
这笔粮食,如今何在?莫非郑尚书要告诉本宫,这八万石粮食,也在这场尚未波及义仓的大旱中不翼而飞了?!”
每一个数字,都像一记重锤,砸在郑元璹的心口上,也砸在殿内所有官员的耳中。
谁也没想到,这位深居宫中的王妃,对天下钱粮账目竟然熟悉到如此骇人的地步!这些数据牵扯多方,错综复杂,她竟能如数家珍,一眼看出关键矛盾!
“这……这……”郑元璹额头冷汗涔涔,张口结舌,一时难以应对,“账目繁杂,或有……或有疏漏未及核处……至于山东盈余,或……或是地方尚未报来……”
“疏漏?未及核处?”武媚娘步步紧逼,声音愈发冰冷,“是疏漏,还是有人中饱私囊,将国之粮帑,视作了私库?山东灾情已至八百里加急,地方官还有心思隐瞒粮仓实情吗?!”
她猛地转身,面向珠帘后面的皇后,躬身道:“皇后娘娘,臣妾并非空口白话!臣妾已通过些许民间渠道得知,户部郎中王德,乃长孙司空门下,其族弟正是濮州司仓参军!
去岁山东税粮盈余,并未如实入库,而是被其勾结地方官,暗中囤积于私仓,伺机高价售卖,牟取暴利!
此次旱灾,他们非但不思开仓赈济,反而欲借此良机,大发国难财!如今灾区粮价已飞涨十倍不止,百姓鬻儿卖女,而蛀虫却酒池肉林!此等行径,天理难容!”
此言一出,满殿皆惊!贪污税粮,囤积居奇,发国难财!这是足以抄家灭族的重罪!
“污蔑!此乃污蔑!”郑元璹跳了起来,脸色惨白如纸,指着武媚娘,“王妃娘娘!您无凭无据,岂可血口喷人,污蔑朝廷命官!”
长孙无忌也终于睁开了眼睛,目光阴沉地看向武媚娘,缓缓开口:“王妃娘娘,朝堂之上,关乎官员清誉,须有真凭实据,不可听信民间流言蜚语。”
就在此时,殿外传来一阵甲叶铿锵之声。众人惊疑望去,只见晋王府亲军统领赵猛,押着一名面色灰败、浑身颤抖的绿袍官员走上殿来,那官员正是户部郎中王德!
赵猛身后,还跟着两名商贾打扮的人,以及一名穿着濮州差役服色的男子。
“启禀皇后娘娘,王爷!”赵猛抱拳沉声道,“末将奉命,已于昨夜暗中控制嫌犯王德及其相关人证。经初步审讯,王德对其勾结濮州司仓参军,隐匿税粮八万石于三处私仓,并欲趁灾情高价出售之罪行,供认不讳!
相关账册、地契、及贩粮契约,均已查获!在场这两位,乃是与其接洽的粮商,这一位,是濮州司仓参军派来送信的心腹差役!人证物证俱在!”
赵猛的声音洪亮,震得整个大殿嗡嗡作响。
那两名粮商和差役早已吓瘫在地,磕头如捣蒜,连声求饶,将王德如何指使他们运作、如何约定分成等细节和盘托出!
王德看到那几人,听到他们的供词,双腿一软,直接瘫倒在地,裤裆瞬间湿了一片,腥臊之气弥漫开来。
他喉咙里发出“咯咯”的怪响,竟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彻底崩溃了。
真相大白!
群臣目瞪口呆地看着这戏剧性的一幕,谁能想到,一场朝会,竟能当场揪出如此巨贪!
武媚娘面罩寒霜,看也不看瘫软的王德,对皇后朗声道:
“皇后娘娘!灾情如火,奸佞当道!请立即下旨:
一,将贪官王德革职查办,抄没家产,其同党一并严惩不贷!
二,立即开启洛阳含嘉仓,调拨粮草二十万石,火速经漕运发往山东灾区!
三,诏令山东道,即刻开所有官仓、义仓赈济灾民,免去灾区今明两年一切赋税徭役!
四,命御史台、刑部组成巡察使团,即刻奔赴山东,督办赈灾,严查各地贪墨枉法、囤积居奇之辈!”
她的声音斩钉截铁,一系列命令清晰果断,涵盖了惩奸、救灾、安抚、监察所有环节。
皇后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震动,猛地站起身,看了一眼珠帘后微微点头的皇后,厉声道:“准晋王妃所奏!即刻拟旨!来人,将王德押入天牢,严加看管!郑元璹!”
郑元璹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浑身发抖。
“你身为户部尚书,失察之责难逃!罚俸一年,停职反省,协助新任侍郎办理赈灾钱粮调度,若有差池,两罪并罚!”
“臣……臣领旨谢恩……”郑元璹磕头如捣蒜,哪里还敢有半句异议。
长孙无忌闭上眼睛,袖中的手微微握紧,终究没有再说一句话。
他深知,这一次,武媚娘准备得太充分了,打得太狠太准了!
武媚娘最后将目光投向殿外,仿佛能穿透重重宫墙,看到那遥远的灾区。
她冷冷地添了一句,声音不大,却让所有官员不寒而栗:“国之仓廪,民之脂膏,岂容蠹虫酣睡?诸位大人,当以此为鉴。”
朝会在一片诡异的气氛中结束。旨意飞快拟好,用印发出。
庞大的国家机器开始围绕着山东赈灾全力运转起来。
退朝后,武媚娘并未停留,立刻赶往两仪殿侧殿的内书房,那里还有堆积如山的细节需要她处理协调。
皇后看着她匆匆离去的背影,目光复杂,既有钦佩,也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感觉。
内书房中,武媚娘迅速召见了新任的户部侍郎裴炎和工部、漕运司的官员,详细部署粮食调配、运输路线、人员安排等具体事宜。
她对全国粮仓位置、库存、漕运路线、甚至各地粮价的熟悉程度,让在场的专业官员都自愧不如,计算调度之快,令人咋舌。
她提出的方案不仅包括紧急放粮,还包含了以工代赈,组织灾民兴修水利,派太医署携带药物随行,防止瘟疫,设置粥棚、登记造册、引导返乡,安抚流民等一系列具体措施,思虑之周详,远超寻常官员。
众人领命而去后,武媚娘才略显疲惫地揉了揉眉心。苏慧娘为她奉上一盏热茶。
这时,一名女官悄无声息地走入,将一份密封的文书轻轻放在武媚娘的案头,低声道:“娘娘,方才散朝时,有人托奴婢将此物转交娘娘,说是……关于即将到来的春闱大比,事关重大。”
武媚娘微微一怔,放下茶盏,拆开密封。里面并非奏章,而是一份状纸,上面密密麻麻按满了红手印。
状纸内容,是数十名寒门士子联名控告长孙无忌另一门生——现在的今科主考官、礼部侍郎崔涵徇私舞弊,提前泄题给世家子弟,打压寒门学子!
武媚娘的眉头,再次紧紧蹙起,指尖轻轻敲击着那份沉甸甸的状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