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滋味我太熟了。
刚进安宁病院那会儿,赶上狂躁症发作,三个男护工按不住我,最后是那个姓刘的护士长拿来了“约束带”。
那种粗帆布的带子,勒进肉里,把你每一寸想反抗的肌肉都死死捆在铁床上,越挣扎越紧,直到你连呼吸都觉得是种僭越。
现在这野人山的青气,比约束带还狠。
它不是勒在皮肤表面,而是直接往我骨头缝里钻,顺着经络逆流而上。
我身上那件破麻衣这会儿像是活过来了,纤维在蠕动,原本粗糙的经纬线开始疯狂吞噬周围的青雾,变得紧致、坚韧。
我低头瞅了一眼,左手袖口上那个刚刚凝结的血痂印记,此刻竟然像是有了生命。
“咚、咚、咚。”
那不是我的心跳。
那节奏轻快、鬼祟,带着点偷了灯油后的窃喜。
是老皮。
这死耗子,生前没个正经,死了把尾巴骨给我当钥匙,现在连这一缕残魂都融进了这件衣服里。
它那哪是在跳动,分明是在用那颗老鼠心,替我这具快要因为充能过载而炸掉的肉身分担压力。
这感觉并不怎么温馨,倒像是有人在你的脉搏上装了个起搏器,还是那种并不怎么正规的冒牌货。
底下的阿竹大概是看出了不对劲。
那丫头脸色白得吓人,身体摇摇晃晃的,像根被风吹折的芦苇。
她死死盯着我悬在半空的脚,突然跟疯了似的,一口咬破了自己的舌尖。
“噗!”
一团血雾喷在了她脚边的老槐树根上。
她是听语者,她在跟这山里的草木谈判。
虽然隔着一段距离,但我能看懂她的口型,那是在喊——“别飞!”
我倒是想下去,可这双脚像是踩在两块强力磁铁的同极上,排斥力大得惊人。
我张嘴想骂她别白费力气,可喉咙里涌出来的根本不是人话。
“呼——”
一声凄厉的风啸从我嘴里钻出来,卷着周围的落叶打了个旋。
那一瞬间,我感觉胸腔里那颗属于陈丰的心脏猛地收缩了一下,紧接着,远处那声虎啸再次炸响。
我的心跳和那虎啸撞在了一起。
这一撞,我感觉整个野人山的地皮都跟着抖了一抖。
脚下那片郁郁葱葱的林海,竟然随着我心脏的搏动,整齐划一地起伏了一次,就像是这山脉成了我的扩音器。
麻衣的下摆无风自卷,露出了我的脚踝。
那里原本只有被荆棘划破的血痕,现在却爬满了一层幽绿色的青苔斑痕。
那不是脏东西,那是从肉里长出来的。
这就对了,这就是所谓的“地仙”。
以前听病院里的老疯子神叨叨地说,神仙是飞升,是脱离苦海。
现在我才明白,这特么哪是成仙,这是这大山在抓壮丁。
它是在给我盖章,要把我变成这山里的一块石头、一棵树。
地仙不救人,只守山。
我要是真就在这半空中飘着,受了这香火,那以后陈丰这个人就没了,只剩下一个看着野人山大门的怪物。
底下的阿竹显然也急眼了。
她猛地蹲下身,也不顾手腕还在流血,直接撕下一块沾满血污的裙角,在那泥地里疯狂地涂抹。
那血腥味引来了地底的东西。
几条手指粗的红蚯蚓钻了出来,它们没有钻回土里,而是像是一支支成了精的毛笔,沾着阿竹的血,在地上扭曲着拼出了三个字。
莫回头。
字刚成型,那片先前被我踩过的芥菜地里,所有的芥菜像是见到了教导主任的小学生,齐刷刷地弯下了腰。
只是它们拜的不是我,而是我身后的那道雾障深处。
这是在送客。
草木有灵,它们在替这山头送我滚蛋,或者是送我“升天”。
“去你大爷的莫回头。”
我心里骂了一句。
也就是这一骂,我的左耳突然产生了一阵尖锐的耳鸣。
那种感觉,就像是收音机调频时滋啦滋啦的杂音,紧接着,杂音散去,一个细微却无比清晰的声音钻了进来。
“咔哧……咔哧……”
这声音我熟,这是老鼠在磨牙。
但我能分辨出,这不是山里的老鼠。
山鼠磨的是木头、是坚果,声音发闷。
这只老鼠,磨的是铁。
那生锈的、带着消毒水味道的铁。
声音是从百里外传来的,是从那片已经被烧成废墟的安宁病院地底下传来的。
有一只还没断奶的小崽子,正躲在地下三层那张烧焦的电击床下面,啃噬着那一根摇摇欲坠的床腿。
那声音刺耳、难听,带着一股子绝望的死气。
但在我耳朵里,这动静比什么仙乐都好听。
它就像是一个带着钩子的锚,直接勾住了我那还在往天上飘的魂儿。
我是从那个烂泥坑里爬出来的,那才是我的根。
这野人山的云端再干净,也没那股子消毒水味儿让我觉得踏实。
我闭上眼,嘴角不受控制地往上扯了扯。
原本疯狂往我体内灌注的青气,被我这一笑,硬生生给截断了。
我没顺着那股子力道往上飘,反而深吸一口气,调动全身那刚刚融合的杂乱气息,对着脚下那团看不见的虚空,狠狠地踩了下去。
我要做地仙,不是为了当神像,是为了当个能喘气、能骂街、能报仇的活人。
既然这山要抓壮丁,那老子就反客为主,把这山头给占了!
“给我……下去!”
这一声不是风啸,是我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人话。
双脚落地的声音很轻,就像是一片叶子落在水面上。
但这一下,不是为了着陆,是为了宣誓。
原本缠绕在我周身的那些青气,像是被驯服的野狗,瞬间收敛进了我的毛孔里。
那一身麻衣上的金线光芒大盛,随即隐没不见,变成了一件普普通通、甚至有点脏旧的袍子。
脚踝上的青苔斑痕没有消失,反而更深了,像是个洗不掉的纹身。
我站稳了身子,那种要把我拽上天的力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脚底板和大地长在一起的厚重感。
“山在人在,山亡人散。”
我低声念出了这八个字,算是接了这野人山的聘书。
不过合同条款,得按我的来。
我刚想往前走一步去扶阿竹,却看见那丫头像是被抽走了魂一样,跌跌撞撞地越过我,朝着那个大石磨扑了过去。
守灯媳照空还坐在磨盘上。
只是她现在的姿势有点怪,左手高高举着,五根手指张开,像是提线木偶的操纵者,而在她的指缝之间,缠满了密密麻麻、肉眼几乎看不见的透明丝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