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松那声如同受伤猛兽般的低吼还在破败的院落中回荡,但他拄着刀的身躯却已摇摇欲坠。左肋处的伤口血流不止,在地上汇成一小滩触目惊心的暗红,失血过多带来的眩晕如同黑色的潮水,一波波冲击着他仅存的意识。他那双赤红的眼睛死死盯着瘫软在地的锦袍男子,仿佛要用最后的力量将对方吞噬。
剩余的几名守卫被王队正瞬间毙命的惨状和武松那不要命的气势彻底震慑,握着兵刃的手微微颤抖,竟无一人敢上前。
潘金莲从极度的震惊中回过神来,看到武松那惨烈的模样,心胆俱裂。她再也顾不得隐藏,扔掉怀中包裹朴刀的布,将那柄染血的刀当作拐杖,踉跄着冲到武松身边,用自己单薄的身躯撑住他即将倾倒的身体。
“叔叔!”她的声音带着哭腔,触手一片湿冷,全是血!
那锦袍男子见武松似乎力竭,眼中闪过一丝狠毒,猛地对剩余守卫嘶喊:“他不行了!上!杀了他们!赏银百两!”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几名守卫互相对视一眼,鼓起勇气,再次挥刀逼近!
就在这时——
“嗖!嗖!嗖!”
几支短弩箭矢从院墙外、破损的窗口等处疾射而入!精准地命中了两名举起刀的守卫咽喉!他们连哼都未哼一声,便扑倒在地!
“武都头!我们来也!”
一声熟悉的暴喝响起,只见李捕头带着七八名身手矫健的衙役,如同神兵天降,从撞破的院门和翻越的墙头涌入!他们显然早已在外埋伏多时!
原来,武松并非真的孤身前来。他与李捕头暗中达成了某种默契,或者说,李捕头在吴知县的默许(或无奈)下,决定在最后关头赌一把,站在武松这边,至少,要拿到足以扳倒张团练的铁证!
李捕头的出现,瞬间扭转了局势。剩余的守卫见官兵到来,顿时斗志全无,纷纷弃械投降。那锦袍男子面如死灰,瘫在地上如同烂泥。
“武都头!你……”李捕头冲到近前,看到武松浑身浴血、气息微弱的模样,也是大吃一惊。
“还……死不了……”武松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目光却依旧死死盯着那锦袍男子,“他……交给你……问出……张团练……”话未说完,他再也支撑不住,眼前一黑,彻底晕死过去,全身重量都压在了潘金莲身上。
“叔叔!”潘金莲泣声惊呼,拼命撑住他下滑的身体。
“快!抬武都头回医馆!请孙郎中全力救治!”李捕头立刻下令,又指着那锦袍男子,厉声道,“将此獠拿下,严加看管!若让他死了,你们提头来见!”
衙役们立刻分头行动。
——
孙氏医馆再次被紧张的气氛笼罩。孙郎中看到被抬回来、血人般的武松,倒吸一口凉气,但也顾不上多问,立刻指挥学徒准备热水、伤药、银针,开始了紧张的救治。
潘金莲被挡在病房外,只能透过门缝看到里面晃动的身影和孙郎中凝重的面色。她靠着冰冷的墙壁滑坐在地,双手沾满了武松的血,那黏腻冰冷的触感让她浑身发颤。怀中那个冰冷的铜管硌着她,提醒着她今晚用命换来的收获。
时间在煎熬中一点点流逝。窗外,墨色的天空渐渐透出灰白,黎明将至。
不知过了多久,病房的门终于被打开。孙郎中一脸疲惫地走出来,对着急切迎上的潘金莲摇了摇头,在她脸色骤变之前,又补充道:“性命暂时无碍,但失血过多,伤口太深,且旧伤未愈又添新创……需得好生将养数月,期间若引发高热,依旧凶险万分。今夜能否醒来,尚是未知之数。”
潘金莲悬着的心稍稍落下些许,但依旧沉重。她谢过郎中,轻轻走进病房。
武松躺在病榻上,脸色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双目紧闭,呼吸微弱而平稳,像是陷入了沉睡。左臂和左肋的伤口都被重新仔细包扎过,但绷带下渗出的血迹依旧刺眼。
潘金莲打来温水,拧干布巾,小心翼翼地擦拭着他脸上、颈间尚未干涸的血迹。她的动作很轻,很慢,仿佛怕惊扰了他。指尖拂过他紧蹙的眉头,那眉宇间即使昏迷也化不开的坚毅与戾气,让她心中酸楚难言。
这个男人,为了兄长,为了这个家,一次次将自己置于死地。他像一把宁折不弯的钢刀,劈开了黑暗,却也让自己伤痕累累。
她取出怀中那个冰冷的铜管,火漆封口依旧完好。这里面,究竟藏着什么?是足以扳倒张团练的罪证,还是另一个更深的陷阱?
她没有试图打开它。这是武松几乎用命换来的东西,必须等他醒来,或者交由可信之人处置。
天色渐渐亮了起来,晨曦透过窗纸,驱散了房内的黑暗,也映亮了武松苍白的脸和潘金莲憔悴的面容。
就在这时,病房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李捕头去而复返,脸色异常凝重。
“潘娘子,”他压低声音,语气沉重,“那人招了……”
潘金莲心中一紧,站起身:“他说了什么?”
“他叫钱槐,是张团练夫人的远房表亲,也是张团练处理一些……见不得光事务的白手套。”李捕头快速说道,“他承认‘鬼茛’之事由他经手,与西门庆对接,所得利益大半流入张团练囊中,部分用于打点上官。他还供出了一个名字……”
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丝恐惧:“……东京,殿前司副都指挥使,陈宗善陈大人的管家!张团练是通过此人,将‘鬼茛’和大量金银输送入京,攀附上了蔡京一党!”
蔡京!当朝太师!权倾朝野!
潘金莲倒吸一口凉气,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他们面对的,不仅仅是清河县的张团练,而是背后那张庞大到令人绝望的关系网!
李捕头脸上也满是苦涩:“此事……已非我等所能插手。吴知县得知后,吓得面无人色,严令封锁消息,并……并让我立刻将钱槐秘密处决,以绝后患!”
杀人灭口!吴知县果然选择了最“稳妥”的方式,牺牲一个小卒,保全自身,也避免卷入那滔天的政治漩涡!
潘金莲的心沉入了无底深渊。难道武松的血白流了?王队正白死了?他们所有的挣扎和牺牲,最终都要被这黑暗的官场规则所吞噬?
“那……那这供词?”她不甘心地问。
“供词我已录下,但……”李捕头摇了摇头,没有再说下去,但那意思再明白不过。一份无法递上去、甚至不敢公开的供词,有什么用?
就在这时,病榻上忽然传来一声极其微弱的、如同梦呓般的声音:
“信……”
潘金莲和李捕头同时一惊,猛地转头看向病榻。
武松依旧紧闭双眼,但嘴唇却微微翕动,重复着那个字:
“信……怀里的……信……”
潘金莲立刻反应过来,他是在说那个铜管!她急忙将铜管取出,递到李捕头面前:“李捕头,这是昨夜从那钱槐身上掉出的,武都头拼死夺下的!”
李捕头接过铜管,看着那完好的火漆,眼神剧烈闪烁。这里面,又会是什么?是比钱槐口供更致命的证据,还是……催命符?
他犹豫了片刻,最终,一咬牙,小心地刮开火漆,从铜管中倒出了一卷薄薄的绢帛。
他展开绢帛,只看了一眼,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手都抑制不住地颤抖起来!
“这……这是……”他声音发颤,几乎拿不住那轻飘飘的绢帛。
潘金莲凑近一看,只见那绢帛上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字迹,似乎是一些账目和名单,而在绢帛的末尾,盖着一个鲜红的、令人触目惊心的私印——那印文,隐约是一个“京”字!
蔡京的私印?!
这铜管里装的,竟然是张团练直接与蔡京一党勾结、行贿受贿的账目清单!这才是真正能捅破天的铁证!
病房内,陷入了一片死寂。只有窗外渐亮的曙光,无声地洒落在三人身上,映照着李捕头惨白的脸,潘金莲震惊的眼神,以及病榻上武松那微弱却顽强的呼吸。
血色黎明,终于到来。但带来的,并非希望,而是更深的、令人窒息的恐怖与抉择。
证据虽获,然泰山压顶。这薄薄绢帛,是通天之梯,亦是……灭门之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