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勤司的“另行通知”像一块悬在空中的石头,迟迟没有落下。
几天过去了,没有任何消息。我按捺住去打听的冲动,深知在这种时候,任何急躁的举动都可能被鲍里斯之流解读为心虚或施压,反而于己不利。
仓库里,按照三百人份五天量准备的一千五百个应急口粮罐,整齐地堆放在一角,像一片沉默的陶土军队。
它们每一个都凝聚着哈罗德的心血、老瘸腿的智慧以及我几乎全部的流动资金。
每天看着它们,既是安慰,也是压力。如果订单最终落空,这批货将占用我巨大的仓储空间和资金,成为压垮我的沉重负担。
我不能坐以待毙。在等待官方结果的同时,我必须为这批罐头寻找其他出路。
首先想到的自然是老客户——“灰鼠”和“铁爪”这类冒险者小队。
我将样品带给他们,阐述了其耐储存、高能量的特性,特别强调了在长期深入荒野、无法及时补给的任务中的价值。
刀疤脸队长拿着罐子掂量了几下,又看了看我敲开密封胶的过程,点了点头:
“东西是实在东西,比啃硬得像石头的普通肉干强,也比那些贵得要死的炼金行军的粮食便宜。但是,杰瑞,对我们来说,重量和体积还是有点碍事。除非是接那种需要潜入地下遗迹或者深入无人荒原的长期任务,平时用不上这么多。”
“铁爪”小队的反应也类似。
他们肯定了我的产品思路,但表示目前小队承接的任务范围,对这种“重型”口粮的需求并不迫切。
这条路走得通,但市场有限,无法快速消化我如此大的库存。我需要更广阔、更对口的销路。
就在这时,车夫罗恩再次展现了他那源于生活历练的远见。
他来看望我,顺便结算上一批酸柠的尾款,看到堆满墙角的陶罐,他咂了咂嘴:“嚯,这么多?军方的订单还没信儿?”
我苦笑摇头。
罗恩绕着罐子堆走了一圈,用他跑惯了长途、见识过各种境况的脑子思考着,突然说道:“杰瑞,你光盯着城里和冒险者了,有没有想过……外面?”
“外面?”
“对,城外,那些大大小小的村落,还有……往来于铁盾城和其他城镇之间的商队护卫?”
罗恩点起一袋烟,慢悠悠地说,“今年魔潮影响,野外不太平,魔兽闹得凶,很多村子都组织了民兵巡逻,或者几家凑钱请冒险者清理村子周边的威胁。他们缺装备,更缺可靠的后勤。你这玩意儿,对他们来说,可能比城里那些挑三拣四的冒险者更实用。”
他顿了顿,吐出一口烟圈:“还有那些跑长途的商队,为了安全都会雇佣护卫。护卫的口粮有时需要自备,商队也会采购一些作为应急储备。你的罐头价格便宜,能放得住,正对他们的胃口。我认识几个跑固定线路的小商队头领,可以帮你问问。”
罗恩的话像一道光,照亮了我思维的盲区!
我一直将客户群体局限在城内的冒险者和军队,却忽略了城外广大的、同样面临生存压力和安全威胁的群体!
村落民兵、小型商队护卫……他们对成本极其敏感,对产品的可靠性要求高,而对便携性和“高级感”的要求反而较低。
这简直是完美匹配我产品特性的市场!
“罗恩大叔!太感谢你了!”
我激动地说,“如果真能打开这条销路,我给你一成……不,一成半的销售抽成!”
罗恩摆摆手,黝黑的脸上露出朴实的笑容:“抽成不抽成的再说,先试试看。我明天正好要跑一趟北边的黑麦村,帮你带几罐样品过去给他们的村长看看。”
罗恩的行动力很强。
两天后,他从黑麦村返回,带来了令人振奋的消息。
“黑麦村的巴顿村长对你这个罐头很感兴趣!”
罗恩一进仓库就大声说道,脸上带着跑出来的红晕,
“他们村子靠近黑森林,最近总有落单的腐狼骚扰牲畜,甚至伤了一个落单的村民。他们组织了十几个青壮轮流巡逻,正愁干粮问题。你这种能放、顶饿又便宜的罐头,正合他意!他当场就敲开一罐试了,说肉够咸,饼够硬,正是干活的人该吃的东西!他先订了五十罐,说如果好用,后续还会要,而且会推荐给邻近的村子!”
五十罐!虽然数量远不能和军方订单相比,但这意味着零的突破!
意味着我的产品在真正的需求端得到了验证!更重要的是,这是一个全新的、未被维恩商会等大势力垄断的渠道!
“太好了!”
我几乎要跳起来,“价格呢?他接受八铜角的报价吗?”
“接受了!”
罗恩笑道,“巴顿村长精着呢,他算过账,同样分量的普通肉干和黑面包,虽然单价便宜点,但不容易保存,算上损耗和麻烦,还不如你这个省心划算。”
我立刻着手准备这五十罐的订单。
同时,罗恩也联系了他相熟的两个跑短途货运的小商队头领。
他们对这种新型应急口粮也表现出兴趣,各自下了二三十罐的小额订单进行试用。
销路,就这样一点点地被撬开了。
虽然这些零散订单加起来,也才一百罐出头,距离消化一千五百罐的库存还很遥远,但它们带来了至关重要的现金流和信心。
我至少看到了,即使没有军方订单,我的罐头也并非毫无价值,它在一个被忽略的细分市场里,拥有生存和发展的空间。
我将主要精力暂时放在了开拓这条“乡村-商队”渠道上。
通过罗恩的人脉,我逐渐将触角伸向铁盾城周边更多的村落和小型商队。
我根据他们的反馈,还尝试推出了“纯肉干罐”(满足更高蛋白质需求)和“混合豆饼罐”(成本更低)等变种,进一步贴合不同客户的需求。
这个过程缓慢而扎实,就像溪流汇聚,需要时间和耐心。
但我享受这种凭借产品和渠道一点点积累的感觉,这比依赖某个单一的大订单,更让我感到踏实。
然而,城内的风波并未平息。
几天后,我终于从一些零星的渠道打听到后勤司评议的后续——在我的“廉价陶罐”和维恩商会“精良行军膏”之间,争论激烈。
巴顿大师力主采用性价比更高的方案,而鲍里斯管事则以“便携性”、“形象”以及“与知名商会合作更稳妥”等理由,倾向于维恩商会。
决策似乎卡住了,订单花落谁家,依旧悬而未决。
同时,维恩商会似乎也加强了对我的“关注”。
我注意到仓库附近偶尔会出现一些陌生的面孔,像是在盯梢。
采购原材料时,也感觉到一些供应商的态度变得有些微妙和迟疑。
我知道,暂时的平静只是假象。
无论是军方订单的最终归属,还是与维恩商会的正面冲突,都只是时间问题。
我现在能做的,就是利用这宝贵的时间窗口,尽快巩固新的销售渠道,积累更多的资金和客户基础,以便在风暴真正来临时,能有更多的回旋余地和抵抗能力。
罐头的微光,已经在城墙之外的土壤里,扎下了细小的根须。它们或许微弱,但充满了顽强的生命力。
“乡村-商队”渠道的开拓,像在贫瘠的土地上艰难掘井,缓慢,却终见湿意。
黑麦村的五十罐订单只是一个开始。罗恩大叔凭借他常年跑车建立的信誉和人脉,又陆续帮我联系上了南边湖畔村、东边石滩集的民兵队长,以及两支固定往返于铁盾城与邻邦“灰岩城”之间的中型商队。
订单数额都不大,多是三十、五十罐的试探性采购,但贵在稳定,且回款及时。
这些生活在城墙之外、直面荒野威胁的人们,对于能实实在在握在手里、填饱肚子、关键时刻能顶上的物资,有着远超城里人的务实眼光。
他们不在乎陶罐是否笨重,密封胶是否难看,只在乎里面的肉够不够咸、饼够不够硬、能不能在潮湿的帐篷里或者颠簸的马车上放足五天不发霉。
我严格把控着质量。
每一批盐腌肉,我都要求罗恩确认源头的腌制时间和用盐量;
每一炉谷物饼,我都亲自检查火候和干燥度;
每一个陶罐的密封,我都要求哈罗德派来的学徒(哈罗德本人已开始着手研究更大规模的陶罐生产模具)必须在场监督胶泥的熬制和涂抹。口碑是需要一点点积累的,尤其是在这些信息相对闭塞,但熟人圈子紧密的村落和固定商队里,一次失误就可能断送一条好不容易打开的渠道。
资金的压力因此得到了一丝喘息。
虽然利润微薄(扣除成本,每罐只能赚取不到一铜角的辛苦钱),但持续的现金流让我能够支付罗恩的运费、哈罗德那边的后续货款,以及维持仓库的基本运营。
我将赚来的铜角、银郎小心翼翼地收好,像越冬的松鼠囤积坚果,准备应对可能到来的更大风浪。
就在我埋头深耕这片“希望的田野”时,一个意想不到的访客,带来了城内市场的新波澜。
来者是“铁爪”冒险小队的副队长,一个以谨慎和精打细算出名的盾战士,名叫巴尔。
他这次来,不是订购常用的驱散膏或应急包,而是指名要看看我那种“陶罐口粮”。
“杰瑞,你那个硬邦邦的肉干罐,还有没有存货?”
巴尔开门见山,他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带着一丝好奇。
我心里一动,连忙引他去看角落里的库存。
“还有一些,巴尔队长。你们小队最近要接长期任务?”
我一边问,一边猜测着他的来意。“铁爪”小队以往更偏好轻便的给养。
巴尔拿起一个罐子,熟练地敲了敲密封胶,又掂量了一下重量,动作显得很内行。
“不是我们小队用。”
他摇摇头,压低了些声音,“是‘断剑’小队托我来的。他们接了个清理废弃矿坑的委托,预计要在下面待七八天,环境潮湿,补给困难。
他们听黑麦村的人提起你这东西,觉得可能用得上,但又拉不下脸直接来找你这个小……咳咳,来找你采购,就托我问问。”
“断剑”小队!那是一支在铁盾城排得上号的、接近青铜级巅峰的资深冒险者队伍!
实力和声望远在“灰鼠”和“铁爪”之上。他们竟然会注意到我的产品?
我强压住心中的激动,面上保持平静:“当然有货。‘断剑’小队需要多少?”“先要一百罐试试。”
巴尔报出一个让我心跳加速的数字,“价格就按你给村子的价,八铜角,如何?他们要求尽快,后天一早就出发。”
“没问题!后天清晨,准时送到‘断剑’小队的驻地!”
我立刻答应下来。这不仅是一笔可观的订单,更是一个巨大的广告效应!如果连“断剑”这样的队伍都认可我的产品,那在冒险者这个圈子里,我的“陶罐口粮”就算真正立住了脚跟!
送走巴尔,我立刻组织人手清点、装车。一百罐,几乎将我手头除了留给乡村订单外的机动库存清空大半。但这值得。
“断剑”小队的一百罐订单,像一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我的小圈子里激起了不小的涟漪。
“灰鼠”和“铁爪”小队得知后,也纷纷加大了试探性采购的力度,显然是想看看这玩意儿在更严苛的环境下表现如何。
甚至连一些之前持观望态度的、跑短途的独行冒险者,也开始零星购买一两罐带在身上,以备不时之需。
城内的销路,借着“断剑”小队这股东风,竟然也悄然打开了一丝缝隙。
我意识到,之前我将冒险者市场想得过于单一了。
并非所有冒险者都只追求极致的轻便,对于那些承接长期、高风险、环境恶劣任务的队伍而言,可靠的后勤保障往往比节省那点负重更重要。
然而,就在我以为找到了稳固的立足点时,维恩商会的反击,如同预料中的一样,虽迟但到。
只是,这次的方式,更加阴险和釜底抽薪。
一天清晨,罗恩大叔急匆匆地赶来,脸色非常难看。“杰瑞,出事了!”他喘着气说,“我昨天去黑麦村送最后一批货,巴顿村长很为难地告诉我,他们村……可能暂时不能再买我们的罐头了。”
我心里咯噔一下:“为什么?是我们的产品质量出了问题?”“不是产品问题!”罗恩愤懑地摇头,“是维恩商会!他们不知道通过什么关系,搭上了管辖黑麦村那片区域的税务官和治安官!那边放出话来,说我们这些来路不明的‘陶罐食物’,没有经过城邦统一的食品安全检验,存在隐患,鼓励各村镇谨慎采购,最好……购买有‘正规商会标识’的、经过‘检验’的产品。”
“狗屁的检验!”
我忍不住骂了一句,一股怒火直冲头顶。
维恩商会这是动用官方关系,在源头掐断我的乡村渠道!
他们甚至不需要直接诋毁我的产品,只需要轻飘飘地扣上一顶“来路不明”、“未经检验”的帽子,就足以让那些谨慎的村长和民兵队长望而却步!
“还不止黑麦村,”
罗恩忧心忡忡地补充,“我回来的路上,绕道去湖畔村和石滩集打听了一下,类似的风声也在那边传开了!还有那两支商队,今天早上也托人带话,说近期暂时不需要补货了,语气躲躲闪闪的!”
我感到一阵寒意。维恩商会这一手太狠了!
他们精准地打击了我刚刚建立起来、也是最核心的生存根基——乡村和商队渠道。
利用官方身份的模糊威慑,低成本地制造恐慌和不信任,让我辛苦开拓的市场瞬间萎缩。
几乎与此同时,哈罗德那边也传来了坏消息。他派学徒来告诉我,他常去采购陶土和石英砂的矿场,突然告知他,接下来几个月的产出已经被“大客户”预定了,暂时无法供应给他足够的份额。
“是维恩商会干的?”我咬着牙问。
学徒怯生生地点点头:“师傅打听过了,是维恩商会下的订单,量很大,而且……溢价一成。”
原材料封锁!他们连我生产罐头的根基也要动摇!
双重打击接踵而至。刚刚有所起色的生意,瞬间又被打回原形,甚至更糟。
乡村渠道被谣言扼杀,商队渠道被迫中断,连原材料供应都受到了威胁。
维恩商会甚至不需要跟我正面冲突,只是动用其庞大的资本和影响力,轻轻拨动几下,就让我陷入了举步维艰的境地。
我看着仓库里还剩下的近千罐库存,以及即将因为原材料短缺而面临停产的生产线,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在真正的资本和权力巨鳄面前,我那点小聪明和努力,是多么的微不足道和不堪一击。
军方订单杳无音信,城内市场刚刚萌芽,乡村渠道被无情斩断……我的“罐头”计划,似乎走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
难道,真的要放弃了吗?
不。我盯着那些沉默的陶罐,眼中重新燃起火焰。
维恩商会可以用资本和权势碾压我,但他们无法扼杀我脑子里的想法,也无法完全掌控所有的渠道。
他们封死了乡村,搅黄了商队,威胁了供应商,但他们忘了,或者说,他们不屑于在意——还有一个人,或许能帮我打破这个僵局。
我想起了那个脾气古怪,却拥有着连维恩商会也未必看得懂的知识宝藏,并且似乎对权贵带着天生反骨的老头。
老瘸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