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深沉，将云岭村温柔地包裹。
黎曼卿就着那盏昏黄台灯的光，又在笔记本上补充了几条关于“星火计划”的初步构想，直到眼睛传来酸涩的抗议，才缓缓合上本子。
身体的疲惫如同潮水般阵阵袭来，提醒着她这具躯壳已不再年轻。但精神深处，却有一种久违的、类似于发现新大陆般的兴奋在隐隐跃动。王大爷那片与众不同的菜地，像黑暗中的一簇火苗，虽然微弱，却清晰地照亮了一种可能性。
她熄了灯，在黑暗中摸索着躺到那张硬板床上。身体的酸痛让她一时难以入睡，脑海里却不受控制地反复推演着白天的见闻和刚刚写下的计划。
土地、种子、肥料、技术、劳动力、销售渠道……一个个要素如同散落的珍珠，需要一根强有力的线将其串联起来，才能成为有价值的项链。这根线，就是商业模式和组织形式。
“合作社……品牌……生态……”
她在心中默念着这几个关键词，渐渐沉入睡眠。即使在梦里，那片绿油油的、充满生机的菜地也未曾远去。
第二天，她醒得比平时稍晚一些。阳光已经明晃晃地照进院子。
她依旧按部就班地洗漱，做早饭。但心思，已经完全聚焦在了“星火计划”上。王大爷的地是现成的样板，李叔的坡地和意愿是突破口，但还需要一个更具体的、能快速见效的“点火”项目。
吃完简单的早饭，她再次背上帆布包，决定去村里唯一还算公共空间的地方——村委会大院转转。那里有布告栏，偶尔也能遇到些人，或许能听到更多信息。
村委会大院不大，一排平房，门口有个小小的篮球场，旁边立着几个宣传栏。此时已是上午，没什么人，只有一个穿着略显正式、与村民气质不同的年轻男人，正站在宣传栏前，对着上面贴着一张手绘海报皱眉，手里还拿着一叠材料，似乎有些沮丧。
黎曼卿目光扫过那个年轻人。二十七八岁的年纪，戴着眼镜，脸上带着尚未被乡村生活磨去的书卷气，但眉宇间却笼罩着一层挥之不去的愁绪和困惑。
她立刻想起了周翠花之前的念叨：
“……就那个大学生村官，小李干部，人是有文化，尽弄些花里胡哨的，不顶用……”
看来，这就是李晓峰了。
黎曼卿没有立刻上前，而是不动声色地走到另一边的宣传栏，假装看上面的政策通知，耳朵却留意着那边的动静。
只听李晓峰低声叹了口气，用笔在那海报上重重划了一下，自言自语地抱怨：
“怎么就说不通呢……这么好的机会，线上推广，利润能提高两三成，怎么就没人愿意试试……”
黎曼卿的目光悄然掠过那张海报。
标题是：“云岭村优质土鸡蛋，线上直销计划”。下面用彩笔写着一些卖点：“山林散养”、“粮食喂养”、“营养丰富”，还画了个二维码。旁边贴着几张打印出来的、像素不高的鸡舍照片。
思路是对的。黎曼卿心中评价。试图利用互联网打破地域限制，直接对接消费者，获取更高利润。这和她想到了一起。
但问题，也很明显。
她缓步走了过去，声音平和地开口：“你是……小李干部？”
李晓峰吓了一跳，猛地回头，看到是一位面容清癯、眼神沉静的老太太，有些惊讶，随即反应过来：
“您是……刚回村住的黎阿姨吧？您好您好。”
他显然也从村民口中听说过她。
“是我。”
黎曼卿点点头，目光落在那张海报上：
“你这个直销计划，挺好的想法。”
李晓峰像是找到了知音，眼睛一亮，但随即又黯淡下去，苦笑道：
“好什么呀，黎阿姨。没人买账。我跟几家养鸡户说了好久，没一家愿意。都说麻烦，不信网上能卖出去，怕被骗，宁愿每次都被那个王老板压价收购。”
他指了指村里小卖部的方向，那个王老板也兼做收购贩子。
“能给我详细看看你的计划吗？”
黎曼卿问。
“当然可以！”
李晓峰连忙把手里的那叠材料递过去：
“这是我做的计划书，还有成本测算和平台选择。”
黎曼卿接过材料，快速翻阅。计划书做得很认真，密密麻麻写满了字，能看出来也是花了很多心思的。但看着看着，她的眉头却微微蹙起。
问题比她想象的更具体。
“小李，”
她抬起头，目光锐利地看着他：
“你的想法方向没错。但有几个关键点，可能考虑得不够周全。”
李晓峰一怔，推了推眼镜：
“您说？”
黎曼卿指着计划书：
“第一，定位模糊。‘优质土鸡蛋’？多么优质？散养范围多大？喂的什么粮食？是否有检测证明？市场上打着‘土鸡蛋’旗号的太多了，你没有差异化优势，消费者凭什么信你？凭什么买你更贵的？”
李晓峰张了张嘴，想反驳，却发现对方一语中的。
黎曼卿继续说道，语速平稳却不容置疑：
“第二，品质控制。你如何保证每家每户送来的鸡蛋都是‘优质’的？大小、新鲜度、清洁度如何统一标准？如果客户收到一箱鸡蛋，大小不一，甚至还有破损或脏污，下次还会买吗？口碑一旦坏了，就再也立不起来了。”
李晓峰的额头开始冒汗。
“第三，物流成本和解损率。鸡蛋是易碎品，远程运输需要专业的包装，成本极高。你测算里的包装和物流费用明显低估了。而且，你预估的5%损耗率太乐观，生鲜电商的实际损耗，尤其在初期，可能高达15%甚至20%。这会直接吞掉你的全部利润。”
“第四，信任建立。一个新注册的账号，几张模糊的照片，一段苍白的文字描述，不足以支撑消费者下单购买相对高价的农产品。信任需要内容、需要时间、需要背书来积累。你太急于求成了。”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锤子，敲在李晓峰计划的脆弱节点上。他之前不是没想过这些问题，但要么想得不够深，要么心存侥幸，此刻被眼前这个老太太毫不留情地逐一戳破，顿时让他面红耳赤，冷汗涔涔。
他之前那点因为文化水平带来的优越感，瞬间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彻底看穿、甚至是被降维打击的震惊和……一丝不服气。
“黎阿姨……您……您怎么懂这些？”
他声音有些干涩。
黎曼卿淡淡一笑，将计划书递还给他：
“年纪大了，经历的事多点，看问题可能更实际些。以前在城里，也做过点小买卖。”
她顿了顿，看着眼前这个备受打击的年轻人，语气缓和了一些：
“你的初衷是好的，也想为村里做实事。只是步子迈得太大，细节考虑不周全。创业不是纸上谈兵，尤其是农业，每一个环节都是实打实的考验。”
李晓峰接过计划书，手指微微颤抖。他付出了大量心血的东西，被人批得一无是处，挫败感如同冰水浇头。但他心底又有一个声音在说：她说得对！说得全对！这些问题不解决，计划根本不可能成功！
这种矛盾的撕扯，让他无比难受。
黎曼卿将他挣扎的神色尽收眼底。她要的就是这个效果。摧毁他空中楼阁般的自信，才能帮他建立真正扎实的认知。
“其实，这些问题，并非无解。”
她话锋一转。
李晓峰猛地抬头，眼中重新燃起一丝希望：
“您有办法？”
“办法总比困难多！”
黎曼卿语气沉稳地说道：
“但首先，要正视困难。比如，定位问题。‘优质’不能自说自话，需要量化、可视化。可以学习王大爷那种生态循环的模式，记录鸡的生长环境、食谱，甚至可以考虑申请一些简单的认证。”
“品质控制，需要建立准入标准和验收流程。宁愿一开始规模小，也要保证品质如一。宁缺毋滥。”
“物流和损耗，需要寻找性价比更高的解决方案，或者初期只做周边市场，控制配送距离和时效。”
“信任问题，更需要时间和内容去沉淀。真实的图片、视频，持续的故事输出，甚至可以考虑邀请潜在客户实地考察……”
她侃侃而谈，每一个问题都给出了清晰的、可操作的解决思路或方向。没有空洞的理论，全是接地气的、基于商业逻辑和现实约束的务实策略。
李晓峰听得目瞪口呆。
眼前这位黎阿姨，哪里像是个退休回村养老的老太太？这眼光、这思维、这谈吐，分明就是个经验老道、杀伐决断的商业高手！
他之前那点小小的不服气，早已烟消云散，只剩下满满的敬佩和不可思议。
“黎阿姨……您……您以前到底是做什么的？”
他忍不住再次追问，这次带上了十足的好奇和探究。
黎曼卿避而不答，只是笑了笑：
“都是过去的事了。现在就是个想在这片地上找点事做的老太婆。”
她目光再次投向那张海报，沉吟片刻，说道：
“如果你真的想做成这件事，不如换个思路。不要一开始就想着全村推广，摊子铺得太大。可以先找一个最靠谱的养殖户，比如……村西头的赵婶？她家养鸡最精心，地方也干净。就说我介绍的。你先帮她一家，把模式跑通，把口碑做起来。做出一个成功样板，后面的话，才好说。”
精准的点拨！李晓峰眼睛瞬间亮了！是啊，为什么非要追求大而全？先打造一个标杆案例！
堵塞的思路瞬间畅通，无数新的想法涌现出来。他看着黎曼卿，眼神火热，充满了求知欲：
“黎阿姨，那您说，这个样板该怎么打造？具体第一步该做什么？图片怎么拍？故事怎么写？平台选哪个？”
他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恨不得立刻把黎曼卿所有的知识都掏出来。
黎曼卿看着他重新燃起斗志、并且变得谦逊好问的样子，心中微微点头。
这是个可造之材。有热情，有想法，缺的只是历练和指引。
她没有直接回答他的连珠炮似的问题，而是抬脚往村委会外面走去。
“第一步，”
她头也不回地说，声音随风传进李晓峰的耳朵：
“去找赵婶，实地看看她的鸡舍，听听她的想法。记住，最好的营销，源于对产品本身极致的了解和热爱。下午三点，如果你还感兴趣，可以来我老宅院子聊聊。”
说完，她不再停留，背着她的帆布包，慢悠悠地朝着村东头李叔家的方向走去。她要去看看那块坡地，心里盘算着生态试验田的具体规划。
留下李晓峰一个人站在原地，手里紧紧攥着那份被批得“体无完肤”却又让他豁然开朗的计划书，望着黎曼卿远去的背影，心潮澎湃，久久无法平静。
他隐隐感觉到，这位突然出现的黎阿姨，或许将会彻底改变他在云岭村碌碌无为的境况，甚至……改变这个村子本身的命运。
一种莫名的兴奋和期待，取代了之前的全部困惑与沮丧。
他深吸一口气，毫不犹豫地转身，大步朝着村西头赵婶家的方向走去。
第一步，从最实在的鸡舍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