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淑婷正把切好的胡萝卜丁倒进大锅里,准备熬孩子们午睡后的点心汤。幼儿园的厨房里弥漫着米饭和蔬菜混合的温热气息。突然,口袋里手机的震动隔着围裙布料传来,执着得有些不寻常。
她擦了擦手,掏出手机。屏幕上闪烁着“婆婆”两个字。这个时间点,婆婆很少会打电话来。
“妈?”她接起电话,心里莫名有些发紧。
电话那头却不是婆婆的声音,而是公公李建国焦急的、带着浓重乡音的喊声:“淑婷!淑婷啊!不好了!朵朵……朵朵抽过去了!”
锅铲“哐当”一声掉在地上。
杨淑婷只觉得耳边嗡的一声,整个世界的声音都远去了,只剩下公公那变了调的呼喊。“什……什么叫抽过去了?”她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发高烧!突然就抽了!翻白眼,吐白沫……你妈掐人中都掐不醒!我们已经到乡卫生院了!医生在抢救!”李建国的声音带着哭腔,“你和计划……你们快回来!快啊!”
抢救……抽过去了……
杨淑婷腿一软,差点瘫倒在地,幸亏及时扶住了冰凉的灶台。手指抠进不锈钢台面的缝隙里,指甲盖生疼。
“喂?淑婷?你听着没?快叫上计划回来!”公公还在那头喊着。
“回……我马上回!”杨淑婷猛地回过神,声音尖利得划破了厨房的宁静,“告诉医生,救朵朵!一定要救她!我马上回去!”
她挂了电话,手抖得几乎握不住手机。脑子里一片空白,只有朵朵小小的身子在抽搐的画面,像最恐怖的电影镜头,反复播放。
“淑婷姐?你怎么了?”谢小芳被她惨白的脸色吓到了,赶紧过来扶住她。
“朵朵……我女儿……在医院抢救……”杨淑婷语无伦次,眼泪毫无预兆地汹涌而出,她一把推开谢小芳,踉跄着就往外冲,连围裙都忘了摘。
“哎!淑婷姐!你的包!”
杨淑婷充耳不闻,像疯了一样冲出厨房,穿过操场。孩子们正在午睡,幼儿园里安安静静,只有她凌乱的脚步声和压抑不住的呜咽声。
她跑到大门口,被冷风一吹,才稍微冷静了一点。回老家!马上回去!她颤抖着手拿出手机,第一个拨给了李计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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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城快递站里,李计划正阴沉着脸整理昨晚被他和刘刚弄乱的货架。嘴角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提醒着他那份屈辱。
手机响了,他看了一眼,是杨淑婷。他本能地想按掉,但铃声响得异常急促。
他没好气地接起来:“喂?”
电话那头传来的,是杨淑婷崩溃的、带着撕裂般哭腔的声音:“李计划!朵朵……朵朵不行了!在卫生院抢救!快回去!快啊!”
李计划脑子“轰”的一声,像被重锤砸中。“你说什么?谁不行了?”
“朵朵!我们的女儿!发高烧抽筋了!爸说在抢救!”杨淑婷几乎是在尖叫,“你在哪儿?快去买票!我们马上回去!马上!”
女儿……抢救……
李计划脸上的阴沉和怒火瞬间被一种巨大的恐慌取代。他猛地站直身体,撞到了身后的货架也浑然不觉。“哪……哪个卫生院?二郎乡那个?”
“对!爸说他们就在那儿!李计划,快点!我怕……我怕晚了就见不到……”杨淑婷的话被哭声淹没。
“别胡说!我马上买票!你……你在幼儿园门口等我!我打车过去接你!我们直接去车站!”李计划声音也变了调,他一边说,一边已经抓起车钥匙和钱包往外冲,甚至忘了关掉快递站的门。
“好……好……你快来……”杨淑婷的声音虚弱下去,只剩下断断续续的哭泣。
李计划冲出快递站,午后的阳光刺得他眼睛发疼。他冲到路边,不顾一切地拦出租车,手抖得几乎举不起来。
一辆出租车停下,他拉开车门钻进去,嘶哑地喊出幼儿园的地址:“师傅!快!西城北湖区阳光幼儿园!快点!救命的事!”
车子猛地窜出去。李计划靠在座椅上,心脏狂跳,几乎要冲破胸膛。他脑子里乱糟糟的,一会儿是朵朵刚出生时皱巴巴的小脸,一会儿是她上次视频时脆生生地喊“爸爸”,一会儿又是想象中孩子躺在病床上抽搐的样子……
他猛地捂住脸,粗糙的手掌感受到眼角的湿意。
他想起上次回老家,朵朵想让他抱,他因为急着出去见朋友,敷衍地摸了摸她的头就走了。孩子当时失望的眼神,像针一样扎在他心上。
如果……如果朵朵真的出了什么事……他这辈子都无法原谅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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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淑婷瘫坐在幼儿园门外的马路牙子上,浑身冰冷,止不住地发抖。谢小芳陪在她身边,紧紧握着她的手,不断安慰:“别怕,别怕,孩子肯定没事的,现在医疗条件好了……”
可杨淑婷一个字也听不进去。她满脑子都是朵朵。想起最后一次抱她,孩子软软的小身子,奶香奶香的味道。想起她蹒跚学步时,张开手臂扑向自己的样子。想起她夜里发烧,自己整夜不敢合眼,用温水一遍遍给她擦身……
她还不到六岁!她的人生才刚刚开始!
巨大的恐惧和悔恨像潮水般将她淹没。她为什么要把孩子留在老家?为什么为了多挣点钱,错过了孩子的成长?如果朵朵这次有什么三长两短,她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一辆出租车刺耳的刹车声在她面前响起。
车门猛地打开,李计划几乎是跌出来的。他脸色惨白,嘴角还带着伤,头发凌乱,眼睛里布满了红血丝。
他看到瘫坐在地上的杨淑婷,几步冲过来,一把将她拉起来:“走!去车站!”
他的手掌滚烫,用力很大,捏得杨淑婷胳膊生疼。但这一刻,这疼痛和这粗暴,却奇异地给了她一丝力量。
她借着他的力道站起来,腿还是软的。李计划半扶半抱地把她塞进出租车后座,自己也钻了进去,对司机吼道:“长途汽车站!最快速度!”
车子再次启动,汇入车流。
狭小的车厢里,气氛压抑得让人窒息。杨淑婷靠在车窗上,无声地流泪,身体控制不住地轻颤。李计划坐在她旁边,双手紧紧握成拳头放在膝盖上,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他死死盯着前方,仿佛这样就能让车开得更快一点。
两人之间,隔着不到一拳的距离。曾经最亲密的夫妻,此刻因为女儿的安危,被迫坐在了一起,却连看对方一眼的勇气都没有。
过了不知道多久,李计划哑着嗓子开口,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问杨淑婷:“怎么会……怎么会突然这么严重?前两天视频不是还好好的?”
杨淑婷闭着眼,泪水流进嘴角,又咸又涩。“妈说……可能是换季,着了凉……一开始只是咳嗽,没当回事……昨晚开始烧的……”
她的声音破碎不堪。
李计划不再说话,只是拳头握得更紧了。他想起母亲前几天好像在电话里提过一句朵朵有点咳嗽,他当时正为兰兰逼婚的事烦心,随口说了句“多喝热水”就挂了电话。
悔恨像毒蛇一样噬咬着他的心。
出租车在汽车站门口停下。李计划扔下一张钞票,没等找零,就拉着杨淑婷冲进了售票大厅。
买票,安检,上车……整个过程像一场混乱的梦。
直到大巴车驶出琛州市区,开上通往老家的高速公路,两人并排坐在略显破旧的座椅上,看着窗外飞速后退的风景,那种撕心裂肺的恐慌才稍稍平息,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沉的、冰冷的焦虑和恐惧。
李计划拿出手机,再次拨通父亲的电话,声音干涩:“爸,我们上车了。朵朵……怎么样了?”
杨淑婷猛地转过头,屏住呼吸,紧紧盯着他的侧脸。
电话那头,李建国的声音似乎镇定了一些,但依旧疲惫:“还在观察……医生说暂时稳定了,但烧还没完全退……说是急性肺炎引起的高热惊厥……你们……路上小心……”
挂了电话,李计划长长吐出一口气,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他靠在椅背上,闭上眼。
“爸怎么说?”杨淑婷急切地问,声音嘶哑。
“暂时稳定了。”李计划重复着父亲的话,却不敢看杨淑婷的眼睛。稳定,不代表没事。
杨淑婷听了,身体微微放松,但紧绷的神经依然无法彻底松弛。她转过头,重新望向窗外。
大片大片的农田在冬日的阳光下显得有些荒凉。离老家越近,她的心就越沉。
这一次,不是为了离婚,不是为了争吵,只是为了他们共同的孩子。
大巴车颠簸着,载着一对即将破碎的夫妻,向着他们生命最初联结的地方,疾驰而去。车厢里弥漫着沉默,那沉默比任何争吵都更沉重,压得人喘不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