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西“暖光咖啡厅”的落地窗外,梧桐叶被风卷着打转。上午十点的阳光刚好,透过玻璃落在李计划身上——他穿一件深灰色夹克,头发梳得整齐,手里攥着黑色公文包,和之前那个穿旧外套的快递员判若两人。
李计划坐在咖啡厅最角落的卡座里,手指无意识地抠着桌面,指甲缝里嵌了点黑色的污垢。他抬头看了眼墙上那个造型古怪的钟,杨淑婷已经迟到五分钟了。
这不像她。
他记得刚谈恋爱那会儿,在村里看电影,她总是最早到的那个,辫子梳得油光水滑,坐在打谷场的石磙上,安安静静地等。那时候他骑着二八大杠从村东头窜到村西头,浑身使不完的劲儿,就为了早点见到她。
现在……
他端起桌上的柠檬水灌了一大口,冰得牙根发酸。
玻璃门上的风铃叮叮当当响了一阵。
李计划抬头,看见杨淑婷推门进来。她穿了件浅灰色的薄毛衣,领口有点起球,头发松松地扎在脑后,几缕碎发垂在耳边。她站在门口张望了一下,目光扫过整个咖啡厅,最后落在他身上。
那一刻,李计划清楚地看见她眼里闪过什么——是失望?还是疲惫?
他说不清。
杨淑婷走过来,脚步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她在他对面坐下,把手里的帆布包放在旁边座位上,包上印着幼儿园的logo,已经洗得发白。
“路上堵车。”她说,声音有点干。
“没事。”李计划把菜单推过去,“喝点什么?”
杨淑婷看都没看:“白开水就行。”
一阵沉默。只有咖啡机工作的嗡嗡声,还有隔壁桌年轻情侣的笑语。
李计划搓了搓手,手心全是汗。他昨晚想了半宿的开场白,此刻一个字都记不起来。
“朵朵……”他艰难地开口,“朵朵昨天视频,说又想买新文具了。这孩子,就知道乱花钱。”
杨淑婷抬起眼皮看了他一眼:“她那个铅笔盒用了两年,盖都盖不严了。”
“是吗?我没注意。”
“你注意过什么?”杨淑婷的声音很轻,却像针一样扎人。
李计划被噎了一下,低下头去。他知道,争吵要开始了。
“你电话里说,要跟我当面谈。你说吧,你打算怎么办?”杨淑婷终于切入正题。
李计划深吸一口气,抬起头,直视着她的眼睛:“淑婷,我们心平气和地谈谈离婚的事吧。”
杨淑婷看着李计划,心里像堵了团棉花——他现在是快递站主管了,日子好了,身边却有了兰兰,再也不是当年那个跟她挤在十平米出租屋、会给她煮泡面的男人了。
“你跟那个孙兰兰……现在住在一起?”杨淑婷先开了口,声音很轻,却带着刺。
李计划端着水杯的手顿了顿,目光从窗外收回来,落在她脸上,没有回答。
“李计划,你跟我还没离婚,就跟她光明正大住在一起,你像话吗?” 杨淑婷的声音提高了点。
“我跟兰兰……是真心的,”他硬着头皮说,“咱俩早就没话说了,离婚是早晚的事。”
“没话说?”杨淑婷笑了,眼泪却差点掉下来,“是没话说,还是你忙着跟兰兰谈恋爱,没时间跟我说?你跟她在一起的时候,有没有想过朵朵在老家哭着找爸爸?有没有想过我一个人在幼儿园打工,晚上想孩子想得睡不着?”
李计划的喉结动了动,想说什么,却被杨淑婷打断:“李计划我问你,你跟兰兰在一起,能给朵朵一个完整的家吗?你敢让朵朵叫她‘妈妈’吗?”
这句话戳中了李计划的痛处。他跟兰兰提过朵朵,兰兰总是回避,说“等你离婚了再说”。他攥紧公文包,语气软了点:“我会跟兰兰好好说,她会接受朵朵的。我不会让朵朵跟你那个刘刚一起生活的。”
“我……”杨淑婷的脸一下子白了,像被人揭了短处。她知道李计划迟早会提刘刚,可真听到这两个字,还是有点慌,“我跟刘刚……他已经离婚了,我们是真心想好好过,他也愿意对朵朵好。”
“真心?”李计划的火气又上来了,声音拔高了些,“你跟他在一起的时候,怎么不想想自己是有夫之妇?怎么不想想朵朵要是知道妈妈找了个‘新爸爸’,会怎么想?杨淑婷,你别跟我谈真心,你跟我一样,都是背叛了婚姻的人,谁也别比谁高尚!”
这句话像巴掌一样打在杨淑婷脸上。她张了张嘴,想反驳,却发现自己没底气——她确实错了,跟刘刚在一起时,只想着逃离跟李计划的冷漠,忘了自己是朵朵的妈妈,是有丈夫的人。眼泪掉下来,砸在杯沿上,溅起小小的水花。
“离婚可以,朵朵必须归我。”杨淑婷的语气斩钉截铁,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
李计划愣了一下,随即摇头:“不行。朵朵得跟着我。”
“凭什么跟着你?”杨淑婷的声音陡然拔高,隔壁桌的情侣往这边看了一眼,她立刻压低了声音,却更加急促,“李计划,你摸着良心问问自己,朵朵长到六岁,你抱过她几次?给她梳过头还是洗过澡?你知道她对芒果过敏吗?你知道她晚上睡觉必须抓着哪个娃娃吗?”
一连串的问句像石头一样砸过来,李计划哑口无言。
他不知道。朵朵过敏?她从来没说过。
李计划看着她哭,心里也不好受。他想起刚结婚那年,杨淑婷也是这样,受了委屈就掉眼泪,他会赶紧哄着。可现在,两人之间隔了太多事,再也回不去了。他叹了口气,语气软下来:“咱们别互相指责了,没意思。今天主要是谈朵朵的抚养权,怎样才能给她更好的教育和培养,你想怎么样?”
提到教育,杨淑婷擦了擦眼泪,眼神坚定起来:“我想把朵朵接来琛州上学,明年就上小学。我在幼儿园上班,虽然工资不高,但能每天陪她,刘刚下班早,也能帮着接她。”
“接来琛州?跟你和刘刚一起住?”李计划皱起眉,语气带着反对,“不行!我不同意!你跟刘刚刚在一起,日子还不稳定,而且他还有个儿子,你怎么保证朵朵不受委屈?”
“我能保证!”杨淑婷急了,身子往前凑了凑,“刘刚跟他前妻已经断干净了,他儿子在老家,不会影响我们。而且城里的学校好,有英语课、美术课,朵朵在这儿能学更多东西,比在农村强!”
“现在老家幼儿园办的也挺好的。”李计划的声音硬了硬,“我现在工资比你高,我打算租个租个两室一厅,把爸妈接来帮忙带朵朵,让她上最好的小学,比跟你挤在幼儿园宿舍强!给她报钢琴班、舞蹈班,比你带着好,你跟刘刚能做到吗?”
“你能做到吗?”杨淑婷冷笑一声,“你想的美,你跟兰兰住在一起?怎么跟朵朵解释兰兰是谁?你连给朵朵一个稳定的家都做不到!”
“我怎么做不到?”李计划急了,双手撑在桌子上,“兰兰会接纳朵朵的!等朵朵适应了,再慢慢跟她说!我是她亲爸,难道还能害她?”
“亲爸?”杨淑婷的眼泪又掉下来,“你要是真为她好,就不会跟兰兰在一起,不会让她在老家当留守儿童!你现在说要接她来,不过是想跟我争抚养权!”
两人又吵了起来,声音越来越大。邻桌的情侣停下了说话,往这边看;服务员端着咖啡路过,脚步也慢了些。李计划意识到不妥,压低声音,却还是带着怒气:“我不是跟你争,我是为了朵朵好!我能给她更好的生活,你凭什么不让?”
“凭我是她妈!”杨淑婷的声音也压得低,却更坚定,“我能每天陪她吃饭、给她讲故事,能在她生病的时候守着她,你能吗?你跟兰兰在一起,有时间陪朵朵吗?你连她喜欢什么颜色的裙子都不知道,凭什么跟我争?”
李计划愣住了。他确实不知道朵朵喜欢什么颜色的裙子,上次视频,朵朵说想要公主裙,还是他妈跟他说的。他张了张嘴,想辩解,却发现自己没话说——这两年,他忙着工作,忙着跟兰兰在一起,确实忽略了朵朵。
咖啡厅里的钢琴曲还在响,却显得格外刺耳。杨淑婷看着李计划的样子,心里也软了点,却没松口:“李计划,我知道你也爱朵朵,可你给不了她陪伴。我虽然没你有钱,但我能每天陪着她,让她有个温暖的家。你要是真为她好,就别跟我争了。”
“不行!”李计划摇了摇头,语气又硬了,“我是她爸,必须管她,朵朵必须给我!让朵朵继续留在老家上学,我可以每月给老家打两千生活费,我每个月回去看她一次!”
“两千?留在老家?”杨淑婷摇了摇头,眼泪又掉下来,“李计划,你还是不明白!朵朵要的不是钱,是陪伴!她在老家,一年见不到你几次,见不到我几次,你觉得她会开心吗?你知道那种见不到父母的滋味吗?”
这句话又戳中了李计划的痛处。他不想让朵朵孤单生活,可他又放不下自己的工作,也放不下兰兰。心里像被撕扯着,又疼又乱。
“我……”李计划张了张嘴,却没说出话来。他看着杨淑婷通红的眼睛,又想起朵朵视频里的笑脸,心里满是矛盾。
杨淑婷看着他犹豫的样子,知道再谈下去也没用。她拿起包,站起身:“李计划,我不会放弃朵朵的。你要是不同意我接她来琛州,我就去法院起诉离婚,让法官判。”
李计划也站起身,攥紧公文包,语气坚定:“我也不会放弃的。朵朵是我的女儿,我不会让她跟一个你刚认识没多久的男人一起过。”
两人站在桌前,互相看着,眼里都满是倔强和无奈。没有拥抱,没有告别,杨淑婷转身往门口走,脚步很快,没回头。
他端起桌上的水杯,喝了一口,已经凉了,像他现在的心情。掏出手机,想给兰兰发消息,跟她说抚养权的事,手指悬在屏幕上,却没按下去——他不知道该怎么跟兰兰说,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做的对不对。
过了一会儿,他深吸一口气,给杨淑婷发了条微信:“我不会让你把朵朵让给你的,要起诉就起诉,我奉陪到底。”
发完消息,他抓起公文包,转身往咖啡厅外走。阳光照在身上,却没什么暖意。他知道,这场关于朵朵的争夺,才刚刚开始,而他和杨淑婷之间的恩怨,也远没结束。
马路对面,杨淑婷站在公交站牌下,看着车流,眼泪终于无声地滑落。她抬起手,狠狠擦掉。
包里手机在震,她拿出来看,屏幕上闪烁着“刘刚”两个字。
她没有接。
公交车来了,她随着人流挤上车,投了币,走到最后排靠窗的位置坐下。车子启动,窗外的景物开始后退。
她拿出手机,给刘刚回了条短信:“谈了,没成。他要朵朵。”
过了一会儿,刘刚回复:“别急,慢慢来。晚上见个面?”
杨淑婷看着那条短信,看了很久,然后按熄屏幕,把手机塞回包里。
她转头看向窗外,琛州城的楼很高,玻璃幕墙反射着灰白的天光,冰冷,坚硬,没有温度。
就像她此刻的心。
公交车在一个红灯前停下,旁边停着一辆快递三轮车。开车的年轻人穿着和李计划一样的工作服,正在啃面包,吃得很快,狼吞虎咽。
杨淑婷看着那个年轻人,恍惚间好像看到了很多年前的李计划。刚来琛州时,他也是这样,为了多送几个件,午饭常常在路上随便解决。
那时候真苦啊,住地下室,吃泡面,但心里是暖的,是有盼头的。
是什么把那些温暖和盼头都磨光了呢?
是距离?是贫穷?是孤独?还是……人心本来就易变?
绿灯亮了,公交车启动,把那辆快递三轮甩在后面。年轻人还在啃面包,身影在后视镜里越来越小,最后消失不见。
杨淑婷闭上眼,感觉累,从骨头缝里透出来的累。
这场谈判,比她预想中还要糟糕。她以为至少能心平气和地谈条件,没想到几句话就崩了。
朵朵……她的朵朵。
她一定要把女儿接到身边。无论付出什么代价。
手机又在震,这次是幼儿园园长打来的。她深吸一口气,努力让声音听起来正常:“喂,园长……嗯,我在路上了,半小时后到。今晚的加班餐菜单我拟好了,待会发给您……”
她讲着电话,语气平稳,听不出任何异常。
只有微微颤抖的左手,泄露了她内心的波澜。
电话讲完,她也到站了。下车,走进幼儿园,和门卫打招呼,对遇到的同事微笑。
一切如常。
直到走进厨房后面的更衣室,关上门,背靠着冰冷的铁皮柜,她才允许自己松懈下来。眼泪无声地涌出,她捂住嘴,不让自己哭出声。
外面,孩子们在做游戏,笑声像银铃一样清脆。
那是朵朵永远也够不到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