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阳开始尝试遵循寺院的作息节奏生活,清晨在钟声中清醒劳作,日暮在鼓声里静坐观心。这规律如钟摆般的节奏,像一种无声的疗法,将她从都市带来的混乱内在频率,逐步校准至安定。
“咚——”
“嗡——”
低沉、浑厚、悠长的钟声,穿透黎明前最浓重的黑暗,越过山峦与田野,清晰地抵达昭阳的枕边。那声音不像闹铃般尖锐刺耳,而是带着一种沉稳的、不容置疑的力量,如同大地本身的心跳,一声接着一声,缓慢而坚定地敲打着夜的壁垒。
昭阳在第一声钟响时便睁开了眼睛。
没有赖床的挣扎,没有从破碎梦境中挣扎醒来的昏沉。她的清醒是瞬间的,如同被清泉洗涤过一般。这是她尝试遵循山那边寺院作息的第一天。
屋内还是一片漆黑,万籁俱寂,只有那亘古般的钟声在持续回荡。她披衣起身,没有开灯,借着窗外透进的微光,摸索着完成洗漱。井水冰凉,激在脸上,带走最后一丝混沌。
她走进厨房,生起小小的炉火,熬上一锅小米粥。粥在锅里咕嘟咕嘟地冒着细泡,米香渐渐弥漫开来。她则坐在灶前的小凳上,听着钟声,感受着这黎明前独有的宁静与等待。
在都市时,她的清晨常常是被手机尖锐的铃声或无数条未读信息提示音粗暴地拽醒。随之而来的是兵荒马乱:匆忙洗漱,挤地铁,在摇晃的车厢里塞着耳机听新闻或课程,大脑在一天之初就被塞满了各种杂乱的信息和待办事项。那种感觉,像是一台被强行启动、尚未预热就高速运转的机器,齿轮间充满了摩擦与焦虑。
而此刻,在一声声缓慢的钟声里,时间仿佛被拉长了。她没有急着去做什么,只是安静地坐着,看着灶膛里跳跃的火苗,听着粥沸的声音,感受着自己均匀的呼吸。思绪,像被一只温柔的大手轻轻抚平,不再四处奔逸。
天色在钟声中一点点亮起来。由墨黑转为深蓝,再晕染开鱼肚白,最后,第一缕金色的晨光穿透云层,照亮了窗棂。
钟声停了。
世界陷入一种崭新的寂静。不是死寂,而是充满生机的、苏醒前的屏息。
昭阳盛了粥,就着一点自家腌的咸菜,慢慢吃完。整个过程,没有杂念,只是吃饭。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尝出小米本身的甘甜,感受到食物温暖地落入胃袋的踏实。
早餐后,她像往常一样,开始一天的劳作。打扫院子,喂鸡,去菜地里浇水、除草。但有什么东西不同了。她的动作不再仅仅是为了完成任务,而是带着一种清晰的觉察。她感觉到扫帚划过地面时手臂肌肉的收缩,感觉到清凉的井水洒在菜叶上溅起的水珠,甚至能听到泥土被锄头翻开时细微的声响。
她的心,如同被钟声校准过的钟摆,稳定而规律地摆动着,不再左冲右突,杂乱无章。
白日的时光在专注的劳作与阅读中平静流淌。
当夕阳将天边染成温暖的橘红色,将村庄的影子拉得长长时,另一种声音响起了。
“咚……咚……咚……”
是鼓声。
不同于晨钟的浑厚穿透,暮鼓的声音更加沉郁、内敛,一声声,不疾不徐,像是从大地深处传来,带着一种收敛和安抚的力量。它宣告着白日的喧嚣即将落幕,夜晚的宁静正在降临。
昭阳放下手中的书卷,净手,走进她那间小小的静室——其实只是卧房隔出的一个安静角落。她在一个旧的蒲团上盘腿坐下,脊背自然挺直,双手轻轻交叠置于腹前。
她没有刻意追求双盘的艰难姿势,只是让自己安稳地坐着。
鼓声还在继续,一声声,如同沉稳的步履,引导着她的心神向内收摄。
她闭上眼睛,开始观呼吸。
一呼,一吸。
气息经由鼻腔,进入胸腔,下沉至腹部……再缓缓呼出。
起初,脑海中还有白日的一些零星念头,像水面的浮萍,飘来荡去。她没有抗拒,没有追随,只是知道它们来了,然后 gently地将注意力再次拉回到呼吸上。
鼓声不知何时停了。
周围彻底安静下来。
她的呼吸也逐渐变得细微、深长、均匀。
在这种静默的端坐中,她清晰地感知到身体内部细微的变化——坐久了,腿部会有酸麻感升起;背部偶尔会有一丝紧绷。她只是觉察着这些感受,不评判,不抗拒,如同一个冷静的旁观者。
更奇妙的是,那些盘踞在内心深处的、来自都市的“残留频率”——那种无形的紧迫感,对效率的执着,对未来的隐约担忧——仿佛在这日暮的静坐中,被一层层地剥离、沉淀下来。心湖不再被轻易搅动,变得澄清而深邃。
她想起了昨晚初读《心经》时感受到的那丝清凉。此刻,在这暮鼓余韵般的静坐中,那清凉似乎更加具体了。它不再是思维上的理解,而是一种全身心的体证——一种放下对外在抓取后,内在自然呈现的安定与轻松。
原来,“定”并不需要去外界寻找某种特殊的环境或状态。它可以通过这样简单的规律作息,通过这样专注的日常劳作,通过这样安静的端身正坐,被一点点地培养起来。
晨钟,是唤醒,是开始,是精进。
暮鼓,是收敛,是沉淀,是休憩。
这一呼一吸,一作一止,一张一弛之间,蕴含着天地自然的节律,也是调伏内心、对治混乱的最佳良药。
当她结束静坐,缓缓睁开双眼时,夜色已经完全笼罩了大地。没有开灯,月光流泻进来,在地上印下清晰的窗格影子。
她感到一种许久未曾有过的、饱满的安宁。不是疲惫后的放空,而是一种被充分滋养后的清澈与有力。
这种遵循古老节奏的生活,像一种无声的疗法,温柔而坚定地,将她从那个被速度、信息和欲望填满的混乱频率中,逐步剥离出来,重新调整至与生命本源同步的、安定而和谐的频率。
她站起身,感觉身体轻盈,内心澄明。
对明天的晨钟,充满了平静的期待。
然而,一个念头悄然浮现:这样规律的生活,固然能滋养内心,但修行是否仅仅止于这方寸之间的自我调整?当离开这被钟鼓声庇护的宁静,再次踏入纷扰的人事时,这份安定,能否经得起考验?
她知道,答案不在别处,只在接下来的每一个当下。
昭阳望着窗外的月光,心湖如镜:钟鼓之声,非为困守身心之牢笼,乃为校准心弦之准绳。音歇韵散之际,方见真定如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