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解,有时始于看见对方也曾年轻、也曾挣扎的瞬间。当母亲从一个抽象的符号变回具体的人,怨恨便有了松动的可能。
午后的阳光透过阁楼唯一一扇小窗,在布满浮尘的空气里投下一道朦胧的光柱。昭阳应外婆的要求,上来找一床据说很厚实、适合春秋盖的旧棉被。阁楼低矮,光线昏暗,空气中弥漫着陈年木料、干草和尘埃混合的特殊气味。
她在几个堆叠的旧木箱和杂物间小心地挪动,脚下踩着吱呀作响的楼板。在一个角落,她看到了外婆描述的那个用暗红色牡丹花布包裹着的被子。正当她伸手去搬时,旁边一个更小、更旧的牛皮行李箱吸引了她的目光。箱子的搭扣已经锈迹斑斑,看起来很久没有被打开过了。
鬼使神差地,她放下棉被,伸手拂去箱盖上的厚厚灰尘,试着扳动那生锈的搭扣。费了些力气,“咔哒”一声,箱盖弹开了。
里面没有什么贵重物品。几件叠放整齐、但款式早已过时的旧衣服,几本纸张泛黄、边角卷起的旧杂志,还有一个用深蓝色绒布包着的、扁平的方形东西。
她拿起那个布包,入手有些分量。解开系着的布绳,里面是一个老式的、硬纸板封面的相册。
心跳莫名快了一拍。她隐约觉得,这里面可能藏着一些被时光遗忘的故事。
她捧着相册,走到那扇小窗下,借着光,小心翼翼地翻开。
第一页是一些黑白集体照,背景模糊,人物穿着具有时代特色的服装,表情严肃。她辨认不出谁是谁。
再往后翻,照片开始有了色彩,虽然已经有些褪色。出现了一个扎着两条麻花辫、穿着碎花衬衫的少女,在不同的场景里——站在田埂上,背后是金黄的稻田;坐在教室的课桌前,低头写着什么;和几个女同学勾肩搭背,笑得一脸灿烂。
昭阳的目光凝固了。
这个少女……眉眼间,分明有母亲的影子!只是,照片里的她,笑容那么明媚,眼神那么清澈,充满了未经世事的、蓬勃的朝气,与昭阳记忆中那个总是带着愁苦、抱怨、向她索取的母亲,判若两人。
她从未见过母亲这样的笑容。在她有记忆以来,母亲的脸似乎总是笼罩着一层灰蒙蒙的疲惫和怨气。她印象中的母亲,是那个在争吵中歇斯底里的女人,是那个在离婚时沉默流泪的女人,是那个在电话里不断向她倾倒情绪垃圾、索取经济支持的女人。
她一直将母亲视为一个不够称职的、甚至有些自私的“母亲”角色,一个给她带来压力和负担的源头。她怨恨母亲的离开,怨恨母亲的软弱,怨恨母亲无法成为她坚实的后盾。
可眼前这张照片,这个笑得如同夏日阳光般绚烂的少女,狠狠地冲击了她固有的认知。
原来,母亲也曾年轻过。
原来,母亲也曾有过这样无忧无虑、充满希望的时刻。
原来,在成为“母亲”之前,她首先是她自己——一个有着自己梦想、友情和喜怒哀乐的、活生生的“人”。
她继续往后翻。看到母亲穿着略显土气但崭新的衣服,站在一个挂着“光荣榜”的红榜前,眼神里带着骄傲。看到母亲和几个年轻人的合影,背后是某个工厂的大门。看到母亲结婚时的照片,穿着红色的嫁衣,脸上带着羞涩和憧憬,旁边站着年轻却同样显得有些拘谨的父亲……
照片的记录,在昭阳出生后不久,就戛然而止了。
昭阳的手指轻轻抚过照片上母亲年轻的脸庞,那光滑的相纸触感冰凉,却仿佛能感受到一丝隔着漫长岁月的、微弱的温度。
她忽然想起了自己在城市里挣扎求生的日子,那些孤独、迷茫、不被理解的时刻。想起了自己也曾怀揣梦想,也曾努力想要证明自己,也曾在外界的压力和内心的焦虑下感到窒息和无力。
母亲呢?
她从这样一个明媚的少女,走到后来那段充满争吵和不幸的婚姻,再到离婚,独自远走他乡,组建新的家庭,面对新的矛盾……这中间,她经历了怎样的心路历程?她是否也曾像自己一样,感到过无助和绝望?是否也曾渴望被理解,被支持?
那些在电话里听起来让人疲惫的抱怨和诉苦,是否也只是她对抗不如意生活的一种笨拙的、甚至有些扭曲的方式?她是否,也只是一个在时代和命运的洪流中,挣扎着、努力想要抓住一点幸福和安稳的、普通的女人?
一种复杂的、酸涩的情绪,在昭阳心中弥漫开来。怨恨的坚冰,在这突如其来的、跨越时空的“看见”中,悄然裂开了一道缝隙。她依然无法完全认同母亲后来的许多做法,但至少,她开始尝试去“理解”那个过程,理解母亲也是一个有着自己局限和无奈的、真实而复杂的人。
我们都曾是别人照片里鲜活的少年,却在生活的磨盘下渐渐模糊了容颜。当女儿终于看见母亲曾经的明媚,横亘在两代人之间的冰山,终于照进了第一缕理解的光。
她把相册轻轻合上,重新用那块深蓝色绒布包好,小心翼翼地放回行李箱。然后,她抱起那床暗红色的棉被,走下阁楼。
外婆正在院子里晒豆角,看到她下来,随口问:“找到了?”
“嗯。”昭阳点点头,把棉被放在竹椅上晾晒。她犹豫了一下,还是轻声问道:“外婆,我妈……她年轻的时候,是什么样的?”
外婆晒豆角的动作顿了顿,抬起昏黄的眼睛看了昭阳一眼,那目光似乎洞察了什么。她没有直接回答,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你妈啊……她也是第一次做人,第一次做娘。”
这句话,像一颗投入湖心的石子,在昭阳心中漾开圈圈涟漪。她抬头望向远山,山峦沉默,云雾缭绕。夜晚即将来临,不知为何,她隐隐感觉到,今晚或许会有些不同。当黑暗笼罩山村时,是否会有另一种光,照亮内心更深的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