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体是最诚实的记录者,它默默承受所有压力,直到再也支撑不住,以最决绝的方式按下暂停键。
那场持续到凌晨的加班,像最后一根稻草,压垮了昭阳早已不堪重负的身心。第二天,她强撑着去上班,头痛不仅没有缓解,反而变本加厉,像有无数根细针在颅内持续穿刺。视野边缘时不时闪过模糊的黑影,耳鸣声持续不断,仿佛有台老旧的机器在耳道里轰鸣。
上午的例会,她坐在会议室的角落,努力集中精神,却感觉王总和其他同事的声音像是从水下传来,隔着一层厚重的、扭曲的膜。她看着张薇嘴唇一张一合,自信地汇报着工作,那些词汇钻进耳朵,却无法在脑海里组成有意义的句子。
“……所以,这个项目的核心数据,还是要感谢昭阳昨晚的辛苦整理,基础打得很扎实……”张薇的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赞赏”,目光扫过昭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慢。
昭阳想挤出一个表示“没关系”的微笑,嘴角却僵硬得如同石膏。她感到一阵剧烈的恶心,胃里翻江倒海。冷汗瞬间浸湿了她后背的衬衫,黏腻地贴在皮肤上,带来一阵阵寒意。
“昭阳,你脸色不太好,没事吧?”坐在旁边的赵姐似乎注意到了她的异常,低声问了一句。
“……没,没事。”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像是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微弱而沙哑。她试图端起桌上的水杯喝口水,稳定一下情绪,却发现自己的手在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
就在这时,王总点了她的名:“昭阳,‘晨曦’项目后续的推广方案,你有什么初步想法吗?”
所有的目光瞬间聚焦在她身上。
她张了张嘴,想说出昨晚加班时脑子里闪过的一些零碎念头。可大脑却一片空白,像被格式化的硬盘。那些熟悉的词汇、逻辑、思路,全部消失得无影无踪。只有剧烈的头痛和耳鸣在疯狂叫嚣。
她看到王总微微蹙起的眉头,看到张薇嘴角那一闪而过的、近乎嘲讽的弧度,看到其他同事疑惑或等待的眼神……
压力像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了她的喉咙。缺氧的感觉让她头晕目眩,会议室明亮的灯光在她眼中开始旋转、变形,像一个个炫目的光晕。
“我……我……”她试图站起来,想说“我去一下洗手间”,可刚一起身,一股无法抗拒的黑暗便如同潮水般从四面八方涌来,瞬间吞噬了她所有的意识和知觉。
在彻底失去意识的前一秒,她似乎听到了几声惊呼,椅子倒地的声音,还有自己身体重重撞击在地板上的闷响。那声音很远,又很近。
然后,便是无边无际的、沉重的黑暗。
等她再次恢复些许意识时,首先闻到的是刺鼻的消毒水气味。视野里是晃眼的白,天花板,墙壁,还有悬挂在头顶的输液瓶。身体像是被拆卸后又勉强组装起来,每一个零件都在发出酸痛和疲惫的抗议。喉咙干得冒火,想说话,却只发出一点气音。
“醒了?感觉怎么样?”一个穿着白大褂的医生站在床边,翻看着手里的病历夹。
她眨了眨酸涩的眼睛,视线慢慢聚焦。她认出来了,这里是医院。
“你同事送你来的。过度疲劳,加上急性焦虑发作引起的晕厥。”医生的语气平静,带着一种见惯不惊的淡漠,“血糖偏低,电解质也有些紊乱。需要静养。”
过度疲劳。急性焦虑发作。
这两个词像冰冷的判决书,落在她心上。
同事?大概是赵姐吧。她昏倒前,似乎只有赵姐流露出了一丝真实的关切。
护士过来给她调整了一下输液的速度,冰凉的液体顺着血管流入身体,带来一丝异样的清醒。
她躺在病床上,看着点滴瓶里透明的液体一滴滴坠落,计算着时间。这是她进入这座城市、步入职场以来,第一次,被迫完全停了下来。没有需要立刻回复的邮件,没有亟待处理的工作,没有母亲的电话,没有合租的算计。
只有一片死寂,和这具千疮百孔、终于不堪重负而“背叛”了她的身体。
她试着动了一下手指,依旧绵软无力。头痛缓解了一些,但那种被掏空后的虚弱感,却弥漫在四肢百骸。她回想起晕倒前那一刻的恐惧和无力,回想起这段时间以来持续的失眠、心慌、头痛、食欲不振……原来,身体早已用各种方式向她发出过求救信号,只是她一直选择忽略,用意志力强行压制,直到它用这种最激烈的方式宣告罢工。
她一直以为,只要足够努力,足够忍耐,就能扛过去。可现在,身体用最直接的方式告诉她:你错了。
病房的门被轻轻推开,赵姐提着一袋水果走了进来,脸上带着些许担忧和无奈:“感觉好点了吗?医生说要好好休息。工作上的事别担心,王总也知道了,让你先养好身体。”
昭阳点了点头,喉咙依旧干涩,说不出感谢的话。她知道,赵姐的关心是有限的,公司的体谅也是暂时的。等她回到那个位置,一切依旧。
赵姐坐了一会儿,嘱咐了几句,便起身离开了,病房里又只剩下她一个人。
她转过头,望向窗外。医院的窗户看出去,天空也是灰蒙蒙的。楼下有病人被家属搀扶着缓慢散步,有穿着病号服的孩子在空地上玩耍。
一种巨大的悲伤和荒谬感,如同潮水般将她淹没。
她那么拼命地想要留在这座城市,想要证明自己,想要摆脱过去的阴影,想要承担起责任……可最终,换来的却是躺在这张冰冷的病床上,连给自己倒一杯水的力气都没有。
所有的拼搏,所有的坚持,在这一刻,显得如此可笑,又如此可悲。
我们总以为是在驾驭生活,却不知早已被生活的洪流裹挟着狂奔,直到身体这座最忠实的桥梁不堪重负地断裂,才惊觉已身在悬崖。
她闭上眼睛,一滴眼泪从眼角悄然滑落,没入洁白的枕套。这被迫的停顿,像一面残酷的镜子,让她第一次清晰地看见了自己那早已不堪重负、布满裂痕的灵魂,和这具发出最后警告的疲惫身躯。在这片药物的气息和仪器的低鸣中,一个她从未真正思考过的问题,缓缓浮上心头:这一切,真的值得吗?而远方,那个她许久未曾主动联系的老家,那个总是沉默却给予她最初温暖的外婆,是否会知晓她此刻的狼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