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努力不再带来成就感,而只剩下被掏空的虚无,或许正是身体在发出最后的警告。那按下发送键的瞬间,不是解脱,而是与某种东西的彻底告别。
办公室的灯光早已熄灭了大半,只剩下昭阳头顶那一盏,在空旷的办公区投下一圈孤零零的、惨白的光晕。电脑屏幕的光反射在她脸上,映出一种不健康的青灰色。键盘的敲击声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嗒,嗒,嗒,像某种倒计时,又像她逐渐耗尽的心跳。
眼前这个名为“晨曦”的项目,本应是团队本周的核心任务。但在下午的短暂分工中,张薇以“手头有王总紧急安排的汇报材料”为由,轻巧地将大部分具体执行工作推给了昭阳。另一个同事也面露难色,表示家里孩子生病需要早点回去。赵姐看了看,没说什么,只是对昭阳点了点头:“小昭,你辛苦一下,能者多劳。”
能者多劳。多么熟悉的四个字。像一道无形的枷锁,将她牢牢捆在这张办公椅上。
她没有反驳,甚至连一丝不悦的表情都没有显露。她只是默默地接过了所有相关的资料和混乱的初稿。反驳有什么用呢?只会显得不合群,不够“担当”。她需要这份工作,需要这份薪水,她不能失去它,哪怕它正在一点点吞噬她。
时间在鼠标的点击和键盘的敲击中悄然流逝。窗外的城市从华灯初上到灯火渐稀,最后只剩下零星的霓虹,像疲倦的眼睛,勉强支撑着不愿闭合。
她处理着繁杂的数据,梳理着混乱的逻辑,撰写着冗长的分析报告。眼睛干涩发胀,像被撒进了沙子,每一次眨眼都带来细微的刺痛。太阳穴的位置,一种熟悉的、沉闷的胀痛开始盘旋,并且有逐渐加剧的趋势。肩膀和后背僵硬得像两块冰冷的石头。
她起身去接了一杯热水,温热的水流划过喉咙,暂时缓解了一丝干渴,却无法驱散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寒意和疲惫。
手机屏幕亮了一下,是李莉发来的消息,提醒她记得这个月的水电燃气费分摊明细已经发到群里了,让她尽快核对转账。
她瞥了一眼,没有点开。那些精确到小数点后两位的数字,此刻让她感到一阵反胃。她关闭了提示,将手机屏幕朝下扣在桌面上。
世界仿佛安静得只剩下她,和这台散发着幽蓝光芒的机器。
她想起小时候,在外婆家的煤油灯下写作业,虽然光线昏暗,但心里是踏实的,做完一题是一题,有着明确的期待和完成的喜悦。而现在,面对屏幕上不断滚动的文档和图表,她只感到一种无边无际的茫然和倦怠。
“应无所住而生其心……”
那八个字再次浮现,却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模糊的毛玻璃,她能看到它们的轮廓,却感受不到丝毫的力量。她的心,被这份沉重的工作、被母亲的索取、被合租的算计、被职场的倾轧……塞得满满当当,根本没有“无所住”的空间。
她只是机械地移动着鼠标,填充着内容,像一个被设定了固定程序的机器人。思维变得迟滞,有时候需要反复看几遍同一段文字,才能理解其中的意思。
终于,在凌晨三点多的时候,文档滑到了最后一页。她插入了项目组的名单,看着张薇的名字赫然排在首位,自己的名字缩在不起眼的角落。她扯了扯嘴角,一个算不上笑的表情。
她从头到尾,又快速浏览了一遍。确认没有格式错误,没有错别字,数据链接正常。
然后,她移动鼠标,光标悬停在那个蓝色的“发送”按钮上。
没有预想中的如释重负,没有完成重大任务后的成就感,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喜悦。
只有一片巨大的、荒芜的虚无。
仿佛她刚才耗尽的十几个小时,投入的所有心力,都像水滴落入沙漠,瞬间被吸吮得一干二净,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她感觉自己像一具被掏空了内容的躯壳,轻飘飘的,没有重量,也没有温度。
头痛在这一刻变得尖锐起来,像有根锥子在太阳穴后面不停地钻。视线也开始有些模糊,屏幕上的字迹出现了轻微的重影。
她不再犹豫,用尽最后一点力气,按下了鼠标左键。
“邮件发送成功。”
提示框跳了出来,然后消失。
她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办公室顶灯那惨白的光线,即使隔着眼皮,也能感觉到它的存在。耳边似乎有细微的耳鸣声,嗡嗡作响。
身体里最后一丝支撑的力量,仿佛也随着那封邮件一起被发送了出去。剩下的,只有被彻底掏空后的疲惫,和一种深入骨髓的冰冷。
我们总以为咬牙坚持就能抵达彼岸,却忘了问自己,那片彼岸是否还有值得抵达的风景。当努力只剩下惯性,灵魂便已在途中迷失。
她不知道自己在椅子上瘫坐了多久。直到一阵剧烈的头痛让她几乎呕吐,她才勉强支撑着站起来。关掉电脑,熄灭顶灯,办公室瞬间陷入一片黑暗。她摸索着走向电梯,脚步虚浮,像个梦游的人。电梯下行时失重的感觉,让她一阵头晕目眩。走出写字楼,凌晨冰冷的空气扑面而来,她打了个寒颤,却感觉不到清醒,只有更深的疲惫。身体的警报已经拉响,头痛欲裂,像要炸开一般。她不知道,这具一直被她过度使用的身体,还能为她支撑多久。而明天,等待她的,又会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