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痛是贫穷最残忍的帮凶,它将一个孩子对世界的恐惧,浓缩在惨白的病房和刺鼻的消毒水气味里。
那年冬天的雪,下得特别大,也特别冷。
昭阳蜷缩在外婆家那床硬邦邦、总是带着潮气的棉被里,只觉得浑身像着了火,又像坠入了冰窖。喉咙像是被粗糙的砂纸磨过,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破风箱般的嘶鸣,胸口闷得像是压了一块巨石。寒冷从骨头缝里钻出来,可额头上却滚烫。
她听见外婆焦急的脚步声,在屋里屋外来回穿梭。感觉到一只粗糙冰凉的手,一次次贴上她的额头。
“烧得厉害……”外婆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带着掩饰不住的惊慌。
“肯定是前天淋了那场雨!”舅妈的声音尖利,穿透昭阳昏沉的意识,“说了让她早点回来,非要在外面野!这下好了,看病不要钱啊?”
“少说两句!”舅舅难得地呵斥了一声,但声音很快又低了下去,“我去请赤脚医生……”
赤脚医生来了,留下几包用旧报纸包着的、味道苦涩的药粉。昭阳被外婆半抱着灌下去,吐了一大半。烧,丝毫没有退。
她的意识时清醒,时模糊。清醒时,能感觉到外婆用冷毛巾一遍遍擦拭她的腋窝和脖颈,能听到她压抑的、近乎哀求的低声念叨:“菩萨保佑……阳阳,挺住……”模糊时,眼前晃动着父母争吵扭曲的脸,还有那个被摔碎的、带着褐色茶渍的生日蛋糕。
“妈……妈……”她在高烧的漩涡里无意识地呻吟。
外婆的手停顿了一下,然后更用力地、也更温柔地抱紧了她。
第二天,昭阳的情况更糟了。她开始剧烈地咳嗽,小脸憋得青紫,呼吸急促得像离水的小鱼。赤脚医生再来看了,摇摇头,脸色凝重:“怕是转成肺炎了,得赶紧送公社卫生院,耽搁不得!”
“卫生院……”外婆的声音发颤,“那得……多少钱……”
“命要紧还是钱要紧!”医生跺了跺脚。
最终,昭阳被舅舅用家里那床最厚的、也是唯一还算体面的棉被裹着,抱上了借来的板车。外婆深一脚浅一脚地跟在后面,在厚厚的积雪里,往十几里外的公社卫生院赶。
一路上,昭阳只觉得颠簸,寒冷,和无边的黑暗。雪花落在她滚烫的脸上,瞬间融化,像冰冷的眼泪。
公社卫生院的病房,比外婆家的堂屋大不了多少,墙壁刷着半截惨淡的绿漆,上面斑斑点点。空气里弥漫着浓重刺鼻的消毒水味道,混合着某种苦涩的药味。一共四张病床,几乎都躺着人,伴随着压抑的呻吟和咳嗽声。
昭阳被放在靠窗的一张空床上。护士过来,动作不算温柔地给她量体温,扎针。冰凉的针头刺进她手背细小的血管时,她因为高烧和恐惧,连哭的力气都没有,只是剧烈地哆嗦了一下。
“急性肺炎,得住院。先去交钱吧。”穿着白大褂的医生语气平淡,递过来一张单子。
外婆接过那张薄薄的纸,手抖得厉害。她看了一眼上面的数字,脸色瞬间变得比病房的墙壁还要白。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只是佝偻着背,对舅舅低声说:“我……我回去想想办法。”
舅舅留下来陪护,坐在床边的凳子上,低着头,一言不发。
昭阳躺在硬邦邦的病床上,手背上贴着胶布,冰凉的液体通过一根细细的管子,一点点输入她的身体。她看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看着光秃秃的树枝在寒风中摇晃。病房里其他孩子的父母,有的在低声安慰,有的在喂水,有的轻轻哼着歌。
只有她,身边是沉默寡言的舅舅。
恐惧,像病房里阴冷潮湿的空气,无孔不入地包裹着她。她会死吗?像村里那些得了重病再也没回来的老人一样?妈妈在哪里?她知道阳阳病得快死了吗?
巨大的孤独和害怕,让她把身子蜷缩得更紧。
傍晚时分,外婆回来了。她走得急,棉鞋和裤腿都被雪水浸透了,花白的头发被风吹得凌乱。她先走到护士站,小心翼翼地从怀里掏出一个手帕包,层层打开,里面是零零散散、甚至有些污旧的毛票和分币。她陪着笑,低声下气地说了好久,才把第一期住院费交上。
然后,她来到昭阳床边。
“阳阳,好点没?”外婆的声音沙哑,带着一路奔波的疲惫,却努力装出轻松的样子。她伸手摸了摸昭阳的额头,那手心冰凉,却奇异地带来一丝安定。
昭阳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她想说话,喉咙却疼得发不出清晰的声音。
外婆理解地拍拍她,从带来的布包里拿出一个搪瓷缸,里面是熬得稀烂的米粥。“吃点东西,才有力气打败病魔。”
她一小勺一小勺地喂昭阳,动作缓慢而耐心。滚烫的米粥滑过干痛的喉咙,带来些许暖意。
夜里,舅舅回去了,外婆留下来陪护。她就坐在那张冰冷的凳子上,趴在昭阳的床边。
昭阳因为药物作用,时而昏睡,时而清醒。每次醒来,她都能感觉到外婆的手一直握着她的手。病房的灯光昏暗,其他病人都睡了,只有各种仪器的滴答声和沉重的呼吸声。
她看见外婆并没有睡,只是睁着眼睛,看着窗外漆黑的夜,眼神里是昭阳看不懂的、深不见底的愁苦。她在愁钱吗?为了她的医药费,外婆又去求了谁?借了多少钱?
那些问题沉甸甸地压在她心上,比病痛本身更让她难受。
住院的几天,外婆每天都在医院和家之间奔波。昭阳能感觉到,外婆带来的饭菜越来越简单,她的脸色也越来越憔悴。偶尔,她会听到外婆在走廊尽头,低声下气地跟医生或者护士说话,内容总离不开一个“钱”字。
一次,护士来换药时,语气不算太好地催促:“老太太,你们欠费了,得赶紧去续上,不然明天就得停药了。”
外婆连连点头,脸上堆着卑微的笑容:“知道,知道,明天,明天一定凑上……”
那一刻,昭阳把脸埋进枕头里,假装睡着。冰凉的液体顺着眼角,无声地洇湿了粗糙的枕套。
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生命,在贫穷面前,是如此脆弱和廉价。她的童年,被浸泡在惨白的病房、刺鼻的药水味和外婆四处借钱的无助里。
病痛折磨身体,而因贫穷产生的卑微与无助,侵蚀的是灵魂。它在孩子心里种下一颗敏感的种子,让她过早懂得了生活的重量。
一周后,昭阳的烧终于退了,咳嗽也减轻了很多。医生说,可以出院了,回家好好养着。
外婆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真正轻松一点的笑容。她仔细地给昭阳穿好衣服,裹紧被子,办理了出院手续。
走出卫生院大门,冷风扑面而来,昭阳却觉得外面的空气无比清新。她回头看了一眼那栋灰白色的建筑,心里没有劫后余生的喜悦,只有一种沉甸甸的、说不清道不明的茫然。
外婆牵着她的手,走在回家的雪路上。老人的背影在寒风中显得更加瘦小单薄。
“外婆,”昭阳的声音依旧沙哑,她小声问,“我的病……花了很多钱吗?”
外婆的脚步顿了顿,没有回头,只是更紧地握了握她的小手。
“人没事就好。”外婆的声音被风吹散,显得有些飘忽,“钱……总能还上的。”
昭阳不再问了。她抬头看着灰蒙蒙的天空,心里却比这天气更加阴郁。她知道,一场病的结束,意味着另一场关于债务的艰难才刚刚开始。而她那刚刚因上学而点亮一丝微光的世界,似乎又蒙上了一层更厚的阴影。